Quantcast
Channel: guavanthropology.tw 芭樂人類學 - GUAVA anthropology covers things that are Grotesque, Unabashed, Apostate, Virid, and Auspicious about anthropology!
Viewing all 585 articles
Browse latest View live

「神鬼獵人」(The Revenant) 背後的生態政治

$
0
0

太多人注意李奧納多在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的演技以及為地球與弱勢發聲的應時得獎演說,而忽略了其實「神鬼獵人」(The Revenant) 這部電影的歷史背景正是在殖民時代的帝國、商人、與北美洲不同族群的原住民在土地與自然資源的爭奪上,慘烈的生態政治關係。

「神鬼獵人」(The Revenant) 劇照

如果講故事的方法稍微改一下,把好萊塢熱愛的個人故事情節往後退,而把當時歷史往前推,就會很清楚地看到一幕一幕人群與土地鬥爭的生態政治情節。我認為,因為這樣觀眾也會比較了解李奧納多為何在得獎時,會高調地呼籲在氣候變遷中、有關地球生態、原住民族、未來世代以及弱勢族群的重要性。

在這部片子中,導演巧妙地將Hugh Glass(李奧納多所飾演的角色)這位在美國西部幾乎是傳奇的冒險家人物,做了些轉換。其實,同樣的人物在1971年就已經搬上電影螢幕,片名Man in the Wilderness(荒野中的男人),片中所要凸顯的印象是拓荒亡命的人,而原住民與大自然則是野蠻與兇險的象徵,是要襯托出Hugh Glass這個傳奇冒險人物的關鍵「背景」。

但,有意思的是在「神鬼獵人」中,導演做了一個新的詮釋,他給Hugh Glass一個原住民的靈魂,刻意地在影片中穿插他與死去的原住民妻子隨時在精神上連結的緊密關係,以及他對於混血身份兒子的鍾愛程度。片中,有透露出許多原住民在野地生活的智慧,例如如何在大雪紛飛之中,生火禦寒,利用身旁的樹枝材料搭建棲避小屋。最經典的是,躲進死馬的身體中躲過大雪風暴。

「神鬼獵人」(The Revenant) 劇照

我認為這都是原住民在自然中生長與生俱來的生存本能。敏銳的觀察、生猛、實際、有效、臨機應變,是原住民生態知識的特性。導演幾乎是毫無保留地展現了這方面的原住民能力。此外,除了毫無畏懼地以武力捍衛族人以及領域外,原住民體會自然與人際關係的包容智慧,也展現在最後他對於陷害他的仇人的態度上。這都是導演對於Hugh Glass這個傳奇人物的新詮釋。

事實上,根據考究Hugh Glass最後沒有殺死仇人的原因,是因為費茲傑羅這個仇人已經入軍伍,當時如果殺軍人會被處以重刑。此外,Hugh Glass確實是因被陷害而得到了金錢的賠償。導演在此片中改寫了史實,主要是凸顯一種現代的生態與社會意義,而刻意淡化過去單單頌揚男性冒險犯難與克服自然險阻的拓荒精神。在真實的生活中,最後Hugh Glass還是因為繼續冒險的毛皮生意,而死於懷有敵意的原住民手中。

回到李奧納多的得獎感言,他在飾演這個角色上勢必感受到當時歷史的複雜,不僅是在荒野中面對險峻的自然環境,必須與大地相爭而得溫飽的處境;同時,又得周旋在不同敵友兼具的原住民族複雜的社會關係之中,這一頁應是最值得生態政治研究者注意的地方。

過去的歷史,不是僅單純地化約為荒野與人類兩個變項而已! 而是在荒野中,有險惡如灰熊的威脅,但也有河狸提供毛皮等的自然資源;人群則分有英、法帝國的殖民官署/軍隊, 唯利是圖的商人集團、溫和強悍都有的不同原住民族、還有混雜其中的兼具白人與原住民身份的混雜人群。這個複雜度,構成了自然與人群歷史的深度,在兩百年前的北美洲上演著。

其實,在台灣過去數百年中,也同樣上演著! 荷蘭人來台取梅花鹿皮、漢人伐樟樹製樟腦、日本人進入黑森林取紅檜扁柏等,在在都是故事。不知道台灣的電影何時可以拍出有類似神鬼獵人的歷史格局與社會思維,而可以早早跳脫如大尾鱸鰻般對於原民歷史與語言只能以「#@$%^$^*(#@)圈圈叉叉它者化的刻板印象的低劣作品。同樣都是商業片,我想神鬼獵人賺的錢一定不亞於大尾鱸鰻吧!


讓我們從山的那一邊傾聽海洋與土地的聲音: Alternative Voices of the Land and Sea from ‘Atolan

$
0
0

在台灣的地理區劃裡,東部被稱之為「後山」,這不僅只是地理學或地理空間的區分,在政府主導的各項開發計劃中,「後山」是被視為落後而待計劃的;後山的好山好水是為都市人觀光需求而保留的後花園;後山也是空曠荒野、無人使用而待保護與保留的自然環境。

東部偏遠嗎?假如以需要往返的時間所需耗費的交通時間,或是加上更加劇這種邊緣性問題的結構性因素,例如永遠很難買得到的火車票?然而,發展的主體性的辯證困難,可能也正是凸顯了東部被邊緣化和很少能被正確認識的地方。

這些觀念上的落差,無視於當地原住民社群數百年以上的土地與資源利用之智慧,也無視現居於當地阿美族社群的經濟生計和儀式需求。居住在台灣東部海岸的阿美族人,還保有對環境豐富的傳統知識與日常生活的使用的需求,這些是他們不需大量倚賴貨幣就可以生存於這塊土地的技能,這也是一種世代承繼的生活方式,即使在環境變動之下也能適得其所。

海洋,魚與阿美人,photo by Futuru C.L. Tsai

 

關於莫拉克風災這樣的環境變化,都蘭阿美族的老人很有智慧地回應

Suming說,我們的老人家很有那樣的環境智慧,把2010年新成立的年齡組命名為Ladatong,沒有叫「拉颱風」或是「拉莫拉克」,Datong的意思是大的木頭柱跟拿來作樑的木頭,表示年輕的一組要扛起責任來,老人家也把漂流木形容為山在掉頭髮。莫拉克風災後漂滿整個都蘭灣三個月的漂流木,影響了整個地區的生活,部落裡充滿了木頭的氣味,老人家都說一輩子沒有看過這麼嚴重的情況。(20151210-國際生態農夫研討會系列活動演講(舒米恩‧魯碧)

都蘭部落在風災後由青少年傳令員級完成過渡階段Atangas身份正式晉級為青年級的新階層,級名Ladatong即來自頭目與部落耆老以紀念「八八水災的來臨致使部落有許多的漂流木於岸邊」為名。這既是阿美族的年齡組織具有的創名制度,具體呈現出一個社會集體對於當下歷史時刻的紀錄的意義。但是這個命名不只在於單純的紀念性,還有更複雜的發生在2009-2010年之間與傳統領域跟漂流木之間關係的行動事件為背景。

2009年台灣發生史上傷亡最慘重的莫拉克風災,相較於受害嚴重的地區,其中絕大多數也都是原住民所居住的地區,位於台灣東海岸的都蘭部落所面對的漂流木問題似乎並非太大的問題,而為數眾多且從未見過的漂流木集中在海岸將近一個月以上的這個事件發生後,也未再引起外界太多的注目。但此類生態災害對於當地倚賴海洋資源為生的阿美族人來說,卻是又再一次地必須面對因環境變遷而帶來的危機。在風災之後所發生的環境事件,不但凸顯出原住民地區的環境問題與台灣所面臨的政治及不同區位間的發展問題的衝突性,這些不斷發生在這塊原住民領域上的環境事件,也激發了該文化與社會組織內部,更多針對部落與所在社會環境間的關係的反省,和不同政治權力的展現。

2009年8月8號發生的莫拉克颱風過後漂流木造成的驚人數量,以及事後政府負責處理漂流木的單位的推託舉動與執行方式,引發了都蘭青年階層集體在都蘭網站上與社群網站、部落格的串聯,於當年的9月19日進行了《都蘭部落阿美青年捍衛傳統領域自然資源主權行動》,該行動的內容是由參與青年抬走一些位在部落重要的傳統領域都蘭鼻上的官方堆置地的漂流木搬運至部落,以作為部落活動中心或集體聚會所的裝飾之用。行動當天是刻意以未向漂流木管理單位申請來凸顯問題的議題性,也邀請了媒體來報導,而到場的青年一共有15人,部分特別由外地回到都蘭參與此一行動,過程中雖然大家面對的是一個嚴肅的問題,然而參加者還是不忘彼此互相調侃,甚至有點玩笑地用抬漂流木的方式玩起manpower來。然而當天的行動看似輕鬆,還是驚動了警察機關。事實上,一個月前就已經開放申請撿拾漂流木了,但此次活動並未提出,因此當晚警察即至部落中"請”了四位參加青年到警察局去作說明,但只有一個人被找到,到警察局去被詢問解釋為何會有此次行動以及是否還有後續行動計畫。警察官員擔心的是這些年輕人是否接下來又要針對東管處進行抗議行動。而當他們得知其實並沒有時,就直接讓關係人離開了。

此一事件在網路上的訊息傳播和參與者的串聯有很大的關聯。都蘭網站是由一位部落青年於2001年所設立,目前大約有 400 位註冊成員。成員多以真實的阿美語名、綽號或匿名代號註冊,而註冊者的身分會以其註冊時登記的年齡組織圖像出現,性別也具同樣的圖像區別功能。因此,網頁上發言的成員其實大多互相知道彼此的身分,論壇設計除了部落重要公告之外,也以年齡組織為架構,以及以部落主要的宗教團體與社團,包括天主教會、基督長老教會、旅北同鄉會、旅高同鄉會等等為另一個架構方式。但若以論壇使用的狀態來看,以年齡組織為架構的使用率遠遠高於其他,而由拉中橋以下的青年階層使用率亦遠高於其他往上的壯年階層,唯一的例外是拉元簇,年齡大約在四十五至五十之間,屬於壯年組的中間階層,該階層服務於文教公務單位的比例較高,且使用電腦與網路的比例也高。

這個事件後續的發展是,風災後部落木雕藝術家Siki Sufin以漂流木作為創作申請後來也落空。都蘭部落所在的東河鄉公所後來在開放各地機關申請後,也未向東管處申請漂流木使用權利,這也導致都蘭部落社區集體也無漂流木可用,而更諷刺的是,這些漂流木到2010年風災過後一年還堆放在當地部落具重要象徵意義的傳統領域都蘭鼻之上。

而相較於青年階層的抗爭行動,部落頭目與耆老則是以漂流木(datong)列入級名,亦即以Ladatong來做為新入級的青年階層的名稱,讓這個名稱將永遠跟著這個階層世世代代地流傳下來,而此一命名的行動也在某種程度上呼應了發生在部落的青年「漂流木行動」,也使得其作為標識都蘭鼻的傳統領域行動的一部分,以及部落集體針對此一時代事件所進行的立場表述。

青少年海上技能訓練,by  龍男•以撒克•凡亞斯

甚麼樣的土地長出甚麼樣的人,生活在海邊和原野之上的阿美族

不同於都市生長居住的人群,東部的環境跟人之間依舊保有緊密的關係,我認識的阿美族朋友身體裡彷彿有一種潮汐的聲音,他們只要望向海邊,就知道今天可以幾點下海,只要是適合下海的時間,你就知道要去哪裡找人,每個人有自己習慣喜歡的地方,他們各個腦中也有一張潮間帶可食生物和近海可以射魚的知識地圖,但每個人的也都不一樣,端看各人的能力、傳承和造化。

(【LiMA新聞世界 第113集】與海共生)

布農族的朋友那布有回開玩笑說,只要有阿美族經過的地方,可以吃的植物通通都會不見!那是何等的恭維,因為阿美族對於可食性野菜的知識,已經到了令人驚豔的程度。阿美族的野菜也是一種多元的概念,就像一種草根生態學一樣,單一物種不好種,讓不同的植物生長在一起,高低乾溼水生陸生恰似各得其所,長在一起長得更好,也有更多樣的食物供給,而一個家庭能吃的也有限,多樣提供了選擇。當然,同樣的菜長多了,可以送給親人和常常往來的好朋友好姊妹,而收了禮的他們,也會把自己多了的菜園裡的或採集所得的食物回送過來。

有次做訪談,Rupi姊提到她農園裡有的tahupulay(葛仙米藻),一年四季都可以有,只需要有乾淨的水。他們在農園裡引入泉水,挖了一個池子,從都歷那邊的魚池採集了tahupulay放入這邊的水池中,就這樣不斷地生長,便可以隨時在需要的時候用網子撈起,這種藻類冬天會長得比較小,夏天會比較多,煮的時候不要加太多水,因為它會不斷地出水。這池子裡還養過鱉、觀賞魚和尼羅紅魚。她都跟自己的好朋友,跟阿姨們說,要她們有需要自己來,用來撈的網子就是常來拿tahupulay的好朋友回送的。

女性與野菜園知識, by J.-M. Hu

稱tahupulay媽媽的眼淚這個名字是她自己想的,因為她在小學的年紀就因為媽媽忙著田裡的事,她常常要一個人照顧比她小的弟弟妹妹,煮飯菜,家裡沒有甚麼菜可煮,她就時常用池子裡有的tahupulay煮湯,加點雞肉和油鹽巴就這樣配飯吃,不然會沒有味道,就常常靠這道菜餵飽弟弟妹妹,想起這些以前的辛苦,讓她到現在都很想掉眼淚。園子裡隨時都有幾十種野菜和蔬菜可以採用,而比較老的山萵苣sama’ 、水芹菜可以拿來餵雞與鵝,農園裡構樹的枝幹被白鷺鷥攻佔,經常下來騷擾鵝群,那就修剪砍掉一些,公的構樹的花長得長長的,可以拿來燉排骨湯,構樹的枝幹也是老祖先拿來做樹皮衣的材料。

當我們在做野菜園裡的植物紀錄時,路過來看我們的Cawan說:「原來野菜也是一種阿美族的傳統智慧,這些我們常吃常用,但因為那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我們沒感覺這也很特別。」的確,或許對於生活其中的人不會特別想到,日常生活裡每天在吃的菜,也可以是一種具有族群文化特色的知識。而我們作為文化的學習者,也可能會忽略非儀式性,也無禁忌性的這些日常實踐裡,蘊含著的豐富的知識層次,也因此這種日常與知識的連結更需要被察覺,被論述,被發現,但阿美族的野菜確確實實隱含了人和土地、社會網絡與文化知識的記憶與脈絡,這是每一個獨一無二的「地方」之上,緻密地生長出來的食物地景。

野菜的共生的哲學 by J-M. Hu

豐年祭,也是傳統技藝與環境知識傳承與實踐的時節

都蘭部落的青少年與青少女是幸運的。因為這裡有青少年和青少女的年齡組織訓練營,還有Hana老師帶領的「薪傳舞團」,除了傳統山海環境知識與野菜採集知識的學習之外,還一路溫馨地時時陪伴他們的成長和歡笑一直到成年。作為都蘭的孩子,是很幸福的,因為除了爸爸和媽媽,他們還有舒米恩和Hana老師,還有他們背後一路支持他們KAPUT年齡組,在學習和叛逆的時候,有一雙雙期待的眼睛時時在留意,「路在哪裡」,孩子就要在那裡。

示範山羌陷阱製作('olaw(軟毛柿)),林芳誠拍攝, 都蘭部落

在都蘭因為有現代教育體制與公家補助制度的介入,而開始了重新建立制度化訓練,甚至帶入原先非體制內的青少女訓練和更具體成組活動的機會。青少年的訓練營所帶出來的第一個階層為2000年升級青年級的拉千禧組,而拉千禧組的成員不只成員數眾多,凝聚力強,領袖人才也很多。他們之中,還有即使出外就學以及開始創作歌手生涯,但一直堅持積極擔當年齡組織責任的部落歌手舒米恩 。升級後不久,他便開始負責組織部落青少年的訓練工作。一開始青少女的訓練與青少年共同進行,但小姐組的訓練只以密集練習大會表演的歌舞為主,不像青少年的訓練還包含其他傳統工藝教學,如竹器製作、檳榔葉鞘收集與食器編製等,和在豐年祭前一天開始即參與misahafay的大會準備工作。舒米恩自2007年邀請屬於拉贛駿組女性成員Hana老師負責青少女的訓練。

青少女訓練野菜採集, 照片提供Hana

自2007年之後,豐年祭前由7月10-13日的青少女訓練課程開始納入適合女孩的傳統技藝訓練課程,例如到粗放的農園進行野菜的採集、海邊或溪邊的貝類採集、到農田插秧,每年也請部落善於女性工藝的婦女擔任老師,教授串珠、手環、頭飾等實用的技能,邀請婦女組的組長來帶領傳統舞的學習,以及由2011年之後,由總管組拉贛駿和其上級拉元簇的女性成員們,來教導海邊採集等阿美族女性擅長的技藝。結訓時邀請部落頭目夫人前來驗收與精神講話,內容包含教導年齡組的精神如上下級的服從、學習與帶領。肩負青少女訓練的Hana老師也提到,在訓練青少女的過程,還好有自己拉贛駿的年齡組友的幫忙,而她也把年齡組織一級帶一級的精神,傳遞給受訓的青少女成員,讓她們也能自己上級帶動下級。

少女小姐組訓練與搖滾媽媽毛線球, by Avi-Ju

回來正是肥沃土地的開始

2000年到2015年的都蘭鼻傳統領域抗爭運動,在東台灣發展的爭議前台沸沸揚揚地走過了15年,共管協定簽下的那一刻,反而是默默地安靜地就完成了。關於共管這件事,部落裡大部分的人或許沒有主觀地解釋或回應,但是其實改變也早就俏悄地在發生。

越來越多部落的青年選擇觀光餐飲休閒媒體設計相關的科系,相較於他們的父執輩多以軍警公教公職體系,作為優先選擇的選擇,那些也是當時時代下台灣的公費教育體系支撐的原住民菁英流動的方向,但今天選擇一些可以更加獨立與做自己的機會在提高,未來也許會有更多人可以保持與部落生活高度互動的行業在產生。

回來是重新肥沃土地的開始,但是肥沃土地,種植作物只是其中的一種方式而已。

「2011年為sra而跳」, By 忘忘

要與土地產生連結的方式其實更加多樣,從都蘭阿美族人的實踐裡也讓我們看到這種力量的發揮,從不同世代的旅外成員回到部落參與集體生活的頻率,與回來定居的人數,都在慢慢地增加中,而從很多時候,年輕人更加以作為都蘭部落的身分為驕傲,更關心部落正在發生的事情,也更喜歡與部落的文化產生關連,當人的流動增加了,互動的頻率增加了,一起做的事情也更多了,部落的生活就不再只是離散遊子的想念與回憶,而是真實與真切的集體情感的流瀉與交匯。

當然,部落裡也有很多從來沒有真正離開的人,他們彼此之間密切互動的生活型態,也因為有了更多的事情要一起做,而更加地忙碌起來。作社團,作教育,作照護,作工藝,作展演,作創作,作生意,這些自發性的動態與部落接下來的發展緊密相關,也絕不是像官方或是都會觀點下,對於台灣的東部後山僅有的那種,非常有限的「觀光」發展。

這裡當然還有以舒米恩為核心組織舉辦的《阿米斯音樂節》。大家認識都蘭可能是因為這裡有個金曲歌手舒米恩,他的曲風從嘻哈雷鬼到電音,多變的音樂內涵和精彩的現場表演魅力使得他每次表演都會爆滿。但是在部落裡,他可是所有人的拉千禧哥哥弟弟,從他升級到年齡組織的青年級開始,每年的夏天豐年祭前後他都會排除萬難的留在部落,擔當青年級的責任,組織與訓練部落的青少年巴卡路耐。

「海邊的孩子」系列演唱會和活動,就是舒米恩為了部落青少年訓練從2009年開始的發想,他帶著部落的弟弟們走上各式舞台,也讓弟弟們對自己的文化和表現更有自信,而2013年開始在都蘭舉辦的《阿米斯音樂節》更創下了台灣原住民部落獨立舉辦大型音樂節的紀錄,這些年來,大家的努力有了更廣大的舞台和挑戰,可以向大家展現屬於阿美族原住民部落的表演和特有的生活美學。音樂節沒有任何政府金援,完全是部落自己組織,作為創辦人和靈魂人物的舒米恩表示,經費壓力是還蠻辛苦的,但他相信靠大家的力量,原住民精彩的創意和努力應該可以被看到的!

 

我的拉贛駿好姊妹Hana說話一向很有智慧,我曾經問她說,擔不擔心一年只舉辦一次的音樂節,不會有實質的效果?當然我指的是都市人眼光下的經濟效益,她很大器的回我說:「那又不是重點。我們可以自己辦這個音樂節,讓那麼多人來都蘭這裡看,還能夠站上舞台,表演自己組織的歌舞,這才是重點。」自主性和因為工作更加緊密連結的社群關係,被視為是繼續參與在這個屬於阿美族的小巨蛋舞台的重要原因。

多少人還在抱著原住民地區觀光可以大規模發展的南柯一夢?型觀光與高度結合資本投資的觀光對部落的衝擊有多大,已經不需要再驗證一次,不論是花蓮的太魯閣或是屏東的三地門,還是其他地方,大型資本化進入的觀光產業發展,會留下的只有大量的垃圾和交通擁塞帶來的不便,也不太可能進入到部落的人經營的很有特色的小型工藝品店、餐館、民宿和咖啡館。就算找部落的人導覽一次,下一次旅行社的導遊就可以自己說了,不是嗎?他們不會想到要把話語權和認識在地部落的媒介留給當地人,觀光資本化的結果就只有強調降低成本與提高獲利的考量。每年一到寒暑假的觀光旺季,東部海岸都有一輛接著一輛通過部落卻甚少停留的大型巴士,每10分鐘就可以有好幾台連續地呼嘯而過。他們一定都會停留在跟旅行社簽約的特定餐廳,有抽成的特定商店,遊客吃到看到的,跟在台灣其他觀光景點不會差太多,只是車窗外掠過的是只有東部特有的豐沛的藍天、大海和綠地。

 

面向對岸那個一點都不美麗的美麗灣的都蘭部落,對這裡的人來說,象徵醜惡資本跨尺度連結的大型建築恰像是個很難看不到的標記,時時刻刻地在提醒著對岸的都蘭,這裡必須更加堅決地創造出屬於在地部落自主性發展的道路向前邁進….

守護傳統領域, By Alik Nikar

感謝本篇芭樂文協力夥伴(依年齡組織順序出列~):

拉贛駿--Siki Sufin, Hana, Alik Nikar。

拉中橋-- Futuru C. L. Tsai, Cawan。

拉千禧-- Suming。    

感謝植物調查協力 J.-M. Hu

照片提供 Futuru C. L. Tsai, J.-M. Hu, 龍男‧以撒克‧凡亞斯, 忘忘, Hana, Avi-Ju, Alik Nikar, 林芳誠

閱讀「二十一世紀資本論」的另一種可能

$
0
0

2014年,被稱為本世紀的經濟學搖滾巨星Thomas Piketty誕生了。

Thomas Piketty(圖片來自theguardian.com)

那一年,我的臉書動態每隔幾天就有一則與他本人背景或與著作相關的新聞、爭辯與書評浮上來,經濟學、所謂的財經分析專家、經濟社會學、經濟人類學,仿佛串通好了一般,陸續出手,連台灣的金融作手與股市炒手也開始如同撰寫學測作文一般,「引述」Piketty的名言(當然,能讓讀者完全看不出前文後之間的邏輯關聯性,也算一種才能)。一名到倫敦參加研討會的左翼經濟學家在臉書上談起,當計程車司機知道他是經濟學家之後,立刻說出巨星的名字,以及那個已在網路、新聞與報章不斷傳頌的貧富不均極端化與解決方案。事實上,BBC製作了一部三分鐘的動畫來向大眾介紹這本書。台灣的青年社會學家寫作了幾篇書介與書評,院士的長書評分成五天刊登在電子媒體。不久後,被出版社封上膠膜的中譯本終於亮相,第一週就佔據了誠品新書上架專區極為醒目之處。

那年夏天,我在阿姆斯特丹轉機時晃到書店,一眼就看見這書直立在機場書店門面擺設的正中央,其旁是以華爾街高頻交易為題材的財經報導話題作Flash Boys。終於,出手闊綽的出版社與報社企劃了一場搖滾巨星、本土的良心企業家與大法官(經濟與司法之間存在怎樣的關係?難道是要討論如何透過跨國司法互助與行政手段來徵收全球資本利得稅?)的「世紀對談」,民眾必須要付出相當代價才能踏進名人堂瞻仰巨星風采。當然,在中研院那場欠缺眾星拱月的學術演講,無償開放眾人前往朝聖。演講開始幾分鐘後,霧島安靜地走入在我前方三排一張離牆不遠的椅子上,和我一同聽著帶點法國腔的英文,在一張又一張的PPT中進行推論。之後,有關財富不均等的書籍與相關討論似乎多了起來,或者說,願意書寫不平等這些人間煙火的經濟學家,在朝生暮死的臉書世界中的存活時間,似乎延長了一點。

在Google大神統治的年代,每個人都很容易找到這本書的相關評論與討論,此刻的我們,是否還需要另一篇討論「二十一世紀資本論」的文章?我並不打算整理不同學科各家論點與爭辯並進行釐清,而是從一個非(ㄞˋ)典(ㄊㄧˊ)型(ㄨㄣˋ)經濟人類學家的視角來分享另一種閱讀的可能。

 

歡迎來到人間:Piketty 如何研究資本主義發展軌跡與圖像?

這本書的問題意識是試圖釐清全球貧富差距日漸加劇的歷史原因,並提出可能的解決方案,而其貢獻就是將財富分配這個課題,重新帶回經濟學。凡是對社會科學有基本認識的讀者會覺得這樣的定位,幾乎太小題大作,但是對於學科專業化之後的經濟學而言,這本書是他們重返人間的宣言,特別是在西歐國家開始出現經濟學學生要求系所的課程設計,不應該再繼續傳授那些現實世界的經濟變動相互隔閡的數理經濟模型,而是應該直接面對全球經濟快速轉變乃至金融海嘯之後的變動情況。事實上,這也是Piketty取得學位後前往MIT教授經濟學與進行研究時,最深感困惑的:難道經濟學的目的就是為了跑出一個完美的數理模式嗎?一個完美的數理模式,真的能夠有效解釋當前這個充滿機遇的經濟變動與現實世界嗎?他回到法國組織了研究團隊分析了不同資本主義發展進程的國家的統計資料,希望能提出有效解釋全球貧富不均的經濟因素,並提出解決方案。

Piketty使用了哪些性質的材料來勾繪資本主義發展的圖像呢?首先,是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一世紀初期的不同民族國家的統計數據,包括,(勞、資)所得、稅務資料、財產繼承制度、賦稅制度等,使用這些材料並不意外,比較獨特的一件事情是:法國在十九世紀末即開始進行所得稅的登錄,且未受到二戰太多波及而能看出財富累積方式與稅賦制度。而許多西歐國家要到二十世紀才開始有這類資料,且多因戰爭燒毀而有所缺損。資料的完整性也影響了作者所呈現的資本主義發展圖像,仍以法國最為完備,英國的圖像往往是作為支持例證、有時作為某一特徵極端發展的成果而存在。

此外,這本書吸引人的地方之一,莫過於作者利用了證據與再現形式的相互支撐來勾勒十九世紀歐洲社會中財富分配、經濟活動與階級互動之圖像。作者援引了巴爾札克的《高老頭》、珍・奧斯汀的《理性與感性》等著作,一方面從小說中找尋能夠呈現當時生活的貨幣計算方式與財富繼承與否所呈現出的貧富差距,另一方面,這些小說場景、人物、社會關係乃至於對社會流動的欲望,有效再現了那個貨幣幣值穩定而提供了可依賴的生活數據資料的時代,以及當時社會階級透過財富繼承而一再繁衍的圖像。無庸置疑,這樣的書寫風格對經濟學作品所仰賴的證據之效度與習慣的再現形式,都相當罕見。對於熟悉古典歐洲小說卻不具備經濟學背景的讀者而言,經濟學與資本主義不再是冷硬的數理模式與學術論辯,而是如這些小說那般容易親近、可被理解。更重要地,作者將該時期的小說做為當時資本主義發展的指標與佐證,更以此做為再現該時期社會性質的重要形式,主要是基於當時社會經濟結構(繼承者/食利者vs勞動者)相對穩定、不易變動,即使這些小說中曾經出現試圖挑戰既有社會經濟結構之天花板的人物,最終往往無法如願。此一社會經濟結構性原則就有如Foucault所說的垂直凝結,歷史的異例在這些考古沈積層中為人所忽視,而被凝結的原則就成了我們認識社會結構特徵的歷史意象。當然,進入二十與二十一世紀後,作者就高度依賴統計數字所繪製之圖形,及各個民族國家的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的重要事件,來勾繪屬於不同歷史階段的資本主義特性。

巴爾札克的《高老頭》也是Piketty的分析素材之一。

做為一名專業的經濟學家,作者認為資本主義中的所得與資本之間的關係及其所造成的後果,可透過幾個基本法則來加以掌握。該書所使用的分析概念與經濟學算式,是以資本/所得比 (B)為核心開展出來的(該書所謂的「所得」,係指總資產扣除各種債務所得之後所得到國民財富)。

第一基本法則:
A(資本在國民所得中的占比)=r(資本平均報酬率) * B(資本/所得比)
第二基本法則:
B(資本/所得比)=s(儲蓄率) / g (經濟成長率)
從歷史統計資料交叉比對之後,作者認為資本主義發展的內在定律是:
r (資本平均報酬率)> g(經濟成長率)

這個不太令人意外(卻依然叫人沮喪)的結論,確立了擁有資本者與欠缺資本者之間永恆的不對稱關係。即使從常識來看,資本主義的確與提升醫療品質也改善了生活,並讓一群專業中產階級得以透過教育與自身努力以達成社會流動。然而,以「繼承者/食利者vs勞動者」為基礎而來結構性原則的那個歷史意象,為何如幽靈般不斷困擾我們呢? 這個結構性原則難道真的沒有轉變過嗎?在認定資本主義幾乎不可能逆轉的前提下,(不打算拋棄資本主義的)Piketty要問了一個改良主義式的能動性問題:我們接下來應該做些什麼,才能修補資本主義造成財富分配不均的後果?

r>g from Piketty

世界資本主義發展是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

我們可以說,這本書所勾繪的資本主義發展圖像,係以財富來源與分配為中心的資本主義發展過程為主軸

依據Piketty,資本主義在1800到第一次世界大戰(1919)那個被稱為「 美好年代」或「鍍金時代」的發展圖像有幾項特徵。在當時,繼承做為資本的最主要(甚至是唯一)來源,遠遠高過勞務所得累積的財富。這是典型的收租社會,擁有大量農地、莊園與城堡的人總能富過三代,而底層依靠勞務所得的人,幾乎不可能翻身。因此,奧斯汀小說中的出身不高女主角及其父母,常常夢想著與擁有莊園的高富帥結為親家。作者認為,這是人類歷史上貧富差距最大的時代。那個時代的人認為,所得高低無關乎個人的品格與能力,只關乎個人是否有個富爸爸。與此同時,依照法國這個有完備所得稅賦稅體系建制的統計資料,當時遺產稅的稅率是1%-2%(英國情況大致類似),顯現國家保護私有財產制的治理方式,有效穩定了「繼承者/食利者vs勞動者」的社會結構原則。

到了兩次大戰之間這段時期(戰間期)到1970年代,可視為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最受歷史機遇與偶然所形塑的時代。兩次世界大戰使得歐洲國家的資本與基礎建設遭受嚴重破壞,此時成了資本主義的重建期,而當時最重要的社會性質轉變,莫過於專業的富裕中層階級(醫生、律師與會計師)興起,而這也是人類歷史上,勞務所得首先超越資本所得之佔比,由「收租者社會」邁入了「經理人社會」,縮小了貧富差距。同時,民族國家開始提高遺產稅的稅率,且有較完善的所得稅制,這對縮小貧富差距略有助益。在前述經濟條件下,這個時代的人們相信只要努力工作必有收穫。此外,資本型態開始有所改變,除了工業資本之外,尚有金融與不動產這類資本流通。相較於歐洲,此時的美國的貧富差距較小,因為資本需要時間累積,加以個人持有土地面積較廣,降低了資本報酬率。 Piketty認為,這段時期根本是資本主義發展過程與人類歷史中的例外,而此時資本主義的繁榮美景及富裕中產階級的興起,支撐了下個時代的既得利益者不斷強調個人才能與所得高低呈現正相關的歷史基礎。

1970年代以後迄今(即新自由主義化與金融體系主導經濟的時代,但Piketty並未如此稱之),資本的作用力谷底反彈,資本報酬率開始攀升,卻伴隨著經濟成長率放緩,而貧富差距再度拉大並達到高峰。這一點讓許多人認為當代看似重返「鍍金時代」,但Piketty認為這兩個時代的資本運作邏輯不完全相同。他指出,大型財團與企業中的超級經理人崛起,造成了「才能極端主義」(meritocratic extremism)這種意識型態的普及與宰制,以至於高所得被認為是個人才能出眾所致,與整體社會結構無關。這些實有利於資本繁衍的社會集體心態與經濟建制,特別是有效地合理化金融體系成為累積資本與財富的機制。此外,繼承財富與勞務所得各有擅場,卻又經常重疊,呈現出「小收租者社會」的樣貌。猶有進之,所得前1%的人,其資本累積存量與累積速率超越一般人所能想像,而二十世紀末(1980年代)出生的年輕人,真正體認到資本所得與財富繼承如何決定了當前的社會結構原則。若我們只是將當代視為「繼承者/食利者vs勞動者」間永恆不對稱的歷史意象之回歸,無疑忽略了前一個時代富裕中產階級造就出了「只要努力就會有收穫」的信念,以及將所得高低與經濟成功視為個人才能與成就所雜揉而成的「經濟神學」(,再加上我最常談的將市場當成實現個人自由的「市場拜物教」),對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們所產生的意識形態效應。

資本主義內在運作邏輯之攻克?或者,沒有階級問題的「資本」論?

如前述,Piketty指出了r(資本報酬率)> g(經濟成長率)乃是資本主義根本的運作原則,在確保現行社會國家的情況下(亦即,革命不是選項的改良主義),我們該如何攻克r > g這項「鐵律」必然帶來分配不均的魔咒?Piketty的提議是:開徵全球資本累進稅。這是所有評論者最喜歡也最常提及的一點,也是招致不切實際的批評。在現行國際金融體系高度不透明、欠缺有效監督與究責機制的情況下,Piketty並非沒有意識到這項提議的過度理想性,但他認為在這個時代,我們對於經濟未來出路何在,必須具備烏托邦想像的能力,他承認開徵全球資本累進稅就是一種烏托邦想法。

儘管我對資本主義的理論立場與他迥異,我認為這本書提出了挑戰許多現行主流經濟學的盲點。首先,他指出經濟理性無法自動產生民主理性的意識型態,同時,他也看穿了「才能極端主義」實際上支撐了企業CEO領取高薪的意識形態及其效應。其次,他認為目前民族國家的政治體制,根本無法改變r > g這個內在邏輯之強韌性。至少,他意識到資本利得能輕易地逃逸出民族國家界線而自由流動,但他尚未言明的是國家對於資本無法有效治理的這項實在。再次之,Piketty對於當代金融資本的性質與型態多樣化及其後果,並未有效掌握,特別是他無法面對債務做為一種資本形式,如何促成了當代金融體系及其運作邏輯的支配性。

此外,Piketty假定了資本為財富之總稱式的、甚至是中性客觀的再現,希望透過制度改革來減緩資本主義對底層勞動者與社會秩序的傷害。然而,若從資本做為社會關係的視角來看,Piketty明顯地低估、也無法處理勞動在資本報酬率中的位置與意義。若真要討論如何攻克資本主義的內在邏輯,恐怕得從「去拜物」的觀點來重新審視資本與被掩飾的勞動間更為複雜的關係。最後,從Piketty的分析與提議中,明顯看出他對階級問題的不敏銳,這當然與他對資本性質的假定,以及其解方只是希望讓資本更加民主化以縮小貧富差距(亦即,「讓繼承者們與食利者們不要賺那麼多!」)這兩個基本立場有關。對我而言,對階級問題的不敏銳或者不認為階級是個問題,才是尋找未來出路時最大的問題。讓我以一本小說來為階級這個問題與這篇閱讀隨筆做結語。

福澤徹三的小說《年輕人們》的劇情揭露了一些Piketty分析的盲點。

福澤徹三的小說《年輕人們》,以自稱就讀三流大學經濟系卻鎮日渾渾噩噩大三男生時枝修為主軸,其父親為人做保而背負大債務,繳不出修的學費而使他被退學,父母從此人間蒸發,舉目無親的修因為繳不出房租只得投靠朋友。並開始尋找各種非典型勞動的打零工,甚至因為其裝扮看似遊民,而被警察(非法)強制搜索(好死不死他身上有把小刀)並帶回警局(非法)偵訊。從發放面紙、要務實體試驗、被騙去酒店而不小心當了牛郎、透過派遣人力公司去工地打工,因招惹黑道而逃亡,而後遇到仲介信用貸款的詐欺者而落得身無分文,流離失所,隨即再被另一幫派的黑道「撿去」一處極度原子化、更嚴苛剝削勞工的營造工地。好不容易從「工寮」逃了出來,修因為一副「遊民樣」而被一堆中二生恥笑、圍毆再投入河中,被一名在多摩川畔搭帳篷的遊民所營救。經前述幾番波折,修失去了健保卡與手機,成了一個沒有身份的人。這些在東京的河川邊搭帳篷的人稱自己是難民,而非遊民,因為他們是在金錢戰爭下的經濟難民。一般戰爭終有結束時,難民或許能回到原有的位置。但是,當代的金錢戰爭沒有終止之日,他們卻不知道自己能否再回返原來所在。即使修在東京街頭販賣從地鐵垃圾桶撈出來的二手雜誌(與黑道「託售」的A 片光碟),巧遇父親並得知自己「被父母遺棄」之始末,卻婉拒了父親希望帶他回九州的好意。在將近一年的經歷中,修體認到工作的意義以及自己想成為怎樣的人,他希望在東京靠自己的力量重新開始,只要能取得住民卡影本來證明身份。

儘管小說最後給了讀者一點希望,那希望是建立在經濟難民必須自立,以及意識到工作乃是有意義這類想像之上,這樣的希望仍不免有些殘酷。這部小說描述當代日本社會中產階級下滑至一無所有的境地,主角經歷的各種非典型勞動與地下經濟所共構的結構性力量,國家失能與日本社會對底層工作者的歧視,以及各類機構的組織完備到足以創造出各種有效剝削貧窮者的手法(「貧窮產業」),宛如紀實小說般讓人震驚、沈痛甚至不寒而慄。

對未來經濟出路的想像與解方的提出,若忽略了年輕人所面臨的階級問題是前所未有的嚴苛,我無法想像那將會是什麼;正如同我無法想像,為什麼「二十一世紀資本論」,竟是無關乎當代階級問題與困境的「資本」論。

「照破」太陽花的書寫者

$
0
0

社會科學界一直期待把研究者這個「人」放進研究的視野當中,曾經也做過實驗,希望作者能夠寫寫自己的田野趣事,來讓讀者交相閱讀研究結果和研究者這個人如何交錯互動。在研究中看到作者這個人,也因此期待可以在研究場域中看到活生生的人。這樣的「人」之中的「人」的特殊動能一如火車上行走一般,是行走中的行走,是人類感知可以忽略的特殊相對論嗎?而透過聚焦一場運動的歷史背景和前景書寫的作者們的個別動力和角色特殊性,我們特別可以感受到行走中的行走和人之中的人的特殊韻味。到底是誰形塑了誰?

這要從女兒問我的一句話開始。她看了我在「照破─太陽花運動的振幅、縱深與視域」的導論,問我,吳叡人舒舒和蔡宏政舒舒的文章看來好像有點像,都在講世界體系和台灣的關係,不是嗎?我說,是阿,看起來有點像。他們都很關注外部結構對台灣的影響,但是他們的個性很不一樣,所以寫作的出發點不一樣,想要達到的目的也不一樣。

看到世界的資本體系如何影響台灣的經濟型態,並且因為某種資本造成的動力,讓台灣企業轉進中國,造成今日臺灣的困境。宏政舒舒認為,物質的主導性非常驚人而可怕,因此要破解這樣的「資本體系宿命論」,不只要思考自己的價值和堅持:有關自由、民主和人權。還要注意,你如何能夠維持自己的價值,不是光用喊的,水就會結成冰。價值也是需要物質基礎來支撐der…..。潛台詞就是,不要只會說漂亮話,不會挽起袖子幹活。這是務實派的作風。

叡人舒舒呢,雖然也是以世界史的角度來看台灣今日的處境,但是他在意的比較是島國自我形塑的氣質和文化。如果影響台灣的是長時期的歷史進程,那麼島國人民的「自我」也是一個漫長地在擠壓中形塑的「文化格局」。因此,重點在於島民自我建構的能量,表現在制度的累積和政治文化的形塑。在這裡他回到了以台灣為主體的思考,台灣先輩的格局,不是憑空比畫的典範,而是真實的「人」如何在帝國威脅之下努力活出的風範。再者他也不是個聽任歷史被結構擺弄的人, 他以黑潮來勉勵共同體,如何可以生生不息地環繞海島到世界之旅。

接著我自己又加碼演譯,丞儀舒舒雖然是個憲法專家,但是他知道憲法這個文本不是「本」,也不只看到那個最高層的「文」。基本上他就是一個煉金術士,把台灣當做一個容器,憲法只是鍋爐上層的導氣管。你看到他精巧地觀察著底下到底是什麼液體,要怎樣導引進行循環,最後如何煉出他要的東西:「政治社群的共善」。有時候容器內的循環會卡到,甚至會氣爆。他思量著塞住的管線需要的是修繕還是重新組裝(憲法) ?XD

我們母女又繼續聊下去….

仁郁阿姨是被主編拉來,不只以精神分析看運動,連本書的出版連帶出現的台灣phobia副作用,或是其他作者被罷凌,都求教於這位現代薩滿。現代薩滿開始作法,把潛意識精靈召喚出來。看看在主體建構的過程中,到底有哪些路徑會讓人走出或走不出迷宮…..。女兒說:「媽媽,以後我也要學精神分析,我就可以用專業的語言講很常碰到的現象。」歐,乖女兒。專業的語言有她更大的企圖,因為「我」從來就不只是我。就如同一位女兒你介紹給我的詩人所言,I have a long way to go before I am, where I begin. 我們在存在之前,其實做了很多努力,不管是哪一種,包括網路上的嘴泡。喔,不,我們正面一點,談一談學運的參與者到底為何反叛,而個人如何靠著「社群」救贖那個走不出迷宮的我。Be 動詞可是不斷地出現在各種層次之間。

再來換Nakao姊姊了,這位姐姐就是一個好,脾氣很不好(這也是一種好,你知道嗎?!)Nakao姊姊就是搞不懂你們這些眼球只有90度角的人,她說一個獵人可是要有200度角以上的視野。你不只要只看到眼前,還要看到後面。不要只看到形式,可還有精神氣度。太陽花是正是負,你們還在吵。卻不知世界的開端不是論理,而是神話,就像「湯蘭花」一樣,一出聲就解決問題了,因為「當然啦!」(湯蘭花)。只有我們體認到太陽花和湯蘭花的距離,共同體才具有反省的內部動力,可以增加這個社群的正面能量。面對外來的結構性暴力,不要只看到結構,那你就中計了。別忘了,世界的開端是動詞,Au commencement était le Verbe. 我們需要的是動能。

再來看看和我們同姓的佳和舒舒,基本上佳和就是個老頑童。當大家在問「太陽花是不是違法時?」這位萊茵河歷險記的老生就偏不從命,他的不從,不是違抗法律,而是直接把你的命題upside down(就是翻桌的意思)。他說,我倒要看看,是誰違反誰?於是他不是拿法律來試煉太陽花,而是拿太陽花來試煉法律。 於是他背著318上路,進行法律史的小旅行,結果正如返影入深林的逆返效果一般,是法律本身被太陽花磨穿了假設中立的外殼….

介民舒舒和廖美阿姨的合作,看起來充滿了民調和數字。但是事實上,他們兩位是「假」客觀?!歐,不,或許要說是客觀中的主觀,因為從來就沒有純然地客觀這件事。介民舒舒則是打從出道以來就成了某種學術實踐人,也是發明「中國因素」的主觀建構者。他們透過親身的實踐告訴大家,沒有所謂的客觀知識人,尤其我們就身處在不客觀的權力結構當中。所謂的客觀反而坐讓主觀的強權繼續強化結構,結構本身的動力又繼續強化…..因此,如何運用客觀和主觀之間的協調和判斷,進行某種知識上的道德實踐,是我們這種小國小民必須有的十八般武藝之一。

馬政府八年的經濟口號大概就是簽各式各樣的經濟協定。不僅拿來當政績,還可以當選舉時的操盤手。到底經濟協定是什麼神仙妙藥,讓馬政府可以不幹活,把簽約當正職。尤其是那個已經變成台灣歷史名詞的服貿,也就是我們這本書的正當性來源之一。吉仲舒舒,長久以來就是喜歡農業的人。讓一位農經專家來看經濟協定對台灣特別有他的意義,因為台灣的農業有她樸實也有她華麗的一面,我們的阿嬤們種的菜極端樸實,但是台灣農業在日治時期就已經高調出口。因此由吉仲從農業的角度,特別可以看出經濟協定的非經濟部分。包括和政治的鑲嵌,以及沒有本錢的談判,到底是政治貨幣還是經濟貨幣的概念?

鴻昌、峰燦和志傑是我們這本書的三劍客。他們說,結構台灣的力道,必須有疊層的概念,在世界資本體系之上,還要疊一層「冷戰結構」。就像一張一張透明的疊層,疊出深淺不一的政治地景一般。至於誰的地景形構力道較強,以及何者形塑了何者,不僅是一個高難度的問題,也是一個很冷的題,冷到可以打冷顫。XD不管是哪張地圖較強,疊起來的效果,都發現中國正好就是顏色最深的區塊。據說,這也和空污圖接近,呃…..。台灣在歷史過程中,不僅當過擋泥板,也當過槓桿。這意味著我們的角色是可以改變的,三劍客舒舒們說,既然如此我們大可自己改寫結構程式,除了擋泥板和槓桿之外,總還有其他我們我們可以擔任的,或者台獨擋泥板也是不錯的選擇(這句是主編加的…..)

明修舒舒做了一輩子社會運動,發現了驚天秘密:那就是社會運動不會照譜走。因為社會運動既然是動的,所以不管你做了什麼模型,套得了大致的輪廓,但是套不住裡面的「偶然」。「偶然」其實是社會科學的最怕,因為一旦偶然當道,社會學家就要打包回家洗洗睡了。但是幸好,明修舒舒既然自己是社會學家,當然不會讓這種情形發生。他替大家發現,偶然雖然搞怪,卻還是依循著模型或是結構的軌跡,互相拉鋸。這麼一來,社會學家又生出一個新的專業,看偶然和必然如何互動共生….,社會學家不會讓自己失業的,記得,這才是真正的必然……

至於林秀幸媽媽,她不能自己寫自己,這樣有點左手繞右手寫字,會成為套套邏輯,不小心會絆倒….所以就此打住。

社會科學界一直期待把研究者這個「人」放進研究的視野當中,曾經也做過實驗,希望作者能夠寫寫自己的田野趣事,來讓讀者交相閱讀研究結果和研究者這個人如何交錯互動。在研究中看到作者這個人,也因此期待可以在研究場域中看到活生生的人。這樣的「人」之中的「人」的特殊動能一如火車上行走一般,是行走中的行走,是人類感知可以忽略的特殊相對論嗎?而透過聚焦一場運動的歷史背景和前景書寫的作者們的個別動力和角色特殊性,我們特別可以感受到行走中的行走和人之中的人的特殊韻味。到底是誰形塑了誰?

唱出了什麼?阿美族流行歌曲中可談以及不可談的主題

$
0
0

各位或許會笑我是個怪胎,不過我真的覺得將我所收集的幾百首'Amis(阿美族語)流行歌曲加以分類,其實是一種享受。這種工作的單調很適合波士頓的冬天。透過分析歌詞中的主題、以及有點公式化的表現形式,可以發現此音樂類型(genre)的一種重要特質:在一段長時間內,哪些主題會一再出現、而哪些主題似乎從來不會被觸碰?也就是在一個音樂類型中,某些特定經驗是相對可談的(tellable),而有些則比較不可談(untellable)。除了歌詞,編曲也是音樂如何處理人生經驗的重要媒介。我的語料庫含括了1940年代到2010年代的'Amis流行歌,可以從中觀察到時代的變化。覺得乏味嗎? 我還是不厭做,反正,感到累,可以站起來跳舞。

不過有時我對我自己發現的東西也感到意外。

我最初推測,早期有歌詞的'Amis流行歌曲,跟1970-1980年代大量生產的流行音樂之間,應該會有一個斷層。原因是1970年代後,'Amis部落的男人開始跑船從事遠洋漁業。他們的家屬為了方便也跟著跑,遷移到台灣西岸與北岸,在八斗子、三鶯、哈瑪星、草衙等城鎮建立聚落。的確,1970-1980年代以來,歌詞經常提到Takaw (高雄)和 Taypak (台北)。不過1970-1980年代的歌詞跟早期歌詞比起來,我們卻還是能看到高度的連貫性;相對於旋律、編曲、樂器及音色在此時期變得明顯不同,歌詞內容卻好像沒有太大的變化。我不由地揣測:從1920 到1990年代末這些‘Amis流行歌曲中所談的主題,反映的是某種一致的文化建構(cultural formation),而非不同文化世代(cultural cohort,如某「年級生」、年齡階層、或次文化)的生活經驗。如此一來,我們好像遇到一個問題:’Amis流行音樂歌詞記錄了當代跑船從事遠洋漁業的經驗,但早期流行音樂歌詞的「潛規則」(比如說,什麼是可談的、什麼是不可談的)卻會影響這些活動在歌詞中如何被呈現。這個問題並不令我們驚訝,畢竟如果讀過傅柯理論的話,就會知道每一個論述(discourse)內在都具有一種可談/不可談的區分(distribution)。但是從歷史研究的角度來看就構成問題了。我們會懷疑,如何能確認我們所依賴的文獻除了此種可談/不可談的分類以外,還反映了其他什麼事實?如果無法確認,那要如何處理文獻?這個問題不是角度或個人定位的問題,而是歌手面對新事物時,如何在他們創作實踐中加以處理的問題,也可能反映了文化建構(cultural formation)如何吸收新經驗的過程。

另一方面,知道歌詞能夠創造一種跨越不同的勞動、移動、思念等經驗的連續性是件很酷的事情,而這種連續性(屬於'Amis文化的連續性)經常被國族論述所忽略。勞動以及移動是'Amis在面對工業資產和國家體系的常態,在歌詞中強調「流浪」已成為一種生活常數。除了歌詞以外,年齡階層(kapot) 的命名方式,也能紀錄這種經驗。 比如說,lahetay「拉嘿代」(1940年代初,被召去當兵的青年)、lacinsek「拉建設」(1970年代的十大建設)。這種命名方式讓我想到奈及利亞節奏樂手Fela Kuti,他曾描述國家勢力說:“soldier come soldier go.” 我時常想,「拉皇帝」,「拉民國」,「拉金門」等年齡階層的命名可以證明,這是原住民對國家的一種持續的感受:「軍隊來軍隊去」罷了。

然而歌詞中也有一些不可談的主題。例如很有趣的,我們一般認為是流行歌曲的家常菜──愛情關係的表現,在1920-1990年代的'Amis歌曲反而相當罕見。當然,歌詞中的演唱主體 (singing subject)可能會遇到一位「貌美如月」的人,也會想「借問芳名」。不過,演唱者一直害羞得不敢問。歌詞中剛成年的kapah (青年)哭訴「為何沒有人注意到我,想跟我在一起」;有意中人的女孩子抱怨父母不贊成她的婚事。演唱者可以訴說感情挫折,但是愛情的表現,好像屬於歌詞的不可談的範疇。反正,演唱者一般來講也太「害羞」(mangodo')──害羞、客氣在‘Amis 倫理中是男人的美德,跟勤勞同樣重要。

(補充一下:還有一種流行在部落中的「歪歌」,利用各種有趣味的比喻來描述性愛的快感,或者讓一首正歌變成「很直接」。這種歌部落老人家,特別是女性,唱得津津有味,但是卻很少在卡帶或CD上出現。)

據我小統計一下,在'Amis流行歌曲最常聽的詞彙,莫過於rarom這個詞的各種變化,如mararom konia tireng , mararom ko faloco', o kararoman, rarom ko harateng 都曾出現在歌詞中。Rarom有難過,寂寞,挫折,失望,和思念的意思。而maeden a samaanen 也是差不多每一首都會聽到的,可以翻成「怎麼辦?有什麼辦法?」我們也可經常聽到演唱者提到 'orip,「人生或生活」,或是一種「命運」;還有pinangan no fa'inayan「男人的習性」。此二者將人生的遭遇轉換成一種人(如男人)的本質或命運:如果我是'orip no pakoyoc,孤兒的人生/命, 我沒有其他選擇,maeden a samaanen(怎麼辦?有什麼辦法?)。 此外1920-1990的歌詞也習慣利用kinia tireng(這個身體)來代表第一人稱。跟中文歌壇的歌詞比起來,思念的對象也更加具體,因為所思念的人不是一個「你」或「她」,而是一個需要照顧的身體 (tireng)。當「這個身體很難過」,演唱者也會「思念你的身體」(maharateng to tireng iso),叫你「照顧你的身體」(dipoten to ko tireng)。這種以tireng, 'orip和pinangan將偶然性(家貧如洗,要出外工作)轉為本質(男人的習性,這一身的命運)的人生態度,對2000年代後的歌手可能過於宿命,2000-2010年代已經很少聽到。

分析歌詞時,交通、移動的意象也經常出現:車站、海中的漁船、軍艦、來港邊送走親人的手帕,藏在路人枕頭下的照片,陪著苦力,漁人,木工的步伐,留在故鄉家人的來信和淚水,出沒在演唱者的想像中。此外還有港口、港邊、車站、火車、月台等代表離別以及流動的代表地點和物件。'Amis流行歌曲就這樣提醒我們,部落在現代社會中的經驗其實是一種流離失所(displacement) 的過程,不管是海上跑遠洋或陸地做板模,不管是部落蓋了鋼筋水泥樓或移居北部,都是如此。

隨著華人「發現」原住民流行音樂,透過非主流公司製作後,歌詞的改變也相當多。但今日'Amis的流行歌曲還是有早期歌詞中「流動」的主題,比如圖騰樂團的〈我在那邊唱〉,應該是留北青年的主題曲之一。但是,2000年代後的原住民流行歌曲,好像比較強調存活、堅持、回部落的路。歌詞及旋律都充滿回歸傳統的願望。很有趣的是,年輕一代的歌手也從主流華語歌壇學到如何說「我愛你」。這句話,在現在'Amis流行歌曲裡已經不算「不可談」的範疇了。

 

※本文譯自DJ Hatfield部落格文章WHAT CAN YOU SING: THE TELLABLE AND NOT SO TELLABLE IN SONG LYRICS

沒什麼事是喝一碗奶茶不能解決的,如果有,喝兩碗

$
0
0
芭樂籽大賞

※本文為「第一屆芭樂籽大賞」首獎「金芭樂」的作品。作者梁瑜目前就讀於北京大學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碩士班。

 

作為一個台灣原住民學生,「喝茶」這件事情我是在新疆學會的。

奶茶是中國北方遊牧民族的日常飲品,蒙古族、哈薩克族和柯爾克孜族都有燒煮奶茶的飲食習慣,遊牧民族喝的奶茶,又被稱為「草原奶茶」。草原奶茶和一般我們熟知的甜奶茶有什麼區別?在味覺上,因使用的茶葉不同使得它帶有鹹味;在功能上,它作為日常飲品被人們飲用,除了三餐皆以奶茶為輔以外,一天之中還有午茶和晚茶時間,’tea time’對於初入田野的人類學學生而言,是個絕佳的文化觀摩與實際操練的機會。

哈薩克人常說,「無茶則病」,又說「寧可一日無食,也不可一日無茶」。哈薩克人愛喝奶茶不是沒有原因的,因遊牧時代,牧區地廣人稀,每頂氈房之間距離遙遠,離家前需喝足了奶茶補充熱量,到別人家作客時主人也會先燒煮奶茶作為招待,接著再煮肉做飯;又因處在牧區或高寒山區,很少有機會吃到蔬菜,奶茶可以幫助消化,人體中所需的某些維生素與微量元素也通過茶來補足;冬季漫長,需要奶茶來禦寒、補充熱量,夏季炎熱,喝奶茶可解暑趨熱。總之,奶茶在哈薩克人的生活中是唯一且壟斷性的飲品,其功效之廣泛簡直包羅萬象,我在田野的切身體驗是,當我身體微恙或是前一晚睡不好時,我的哈薩克媽媽就會說:「來,喝茶。」有什麼事,喝碗茶就沒事了,這是哈薩克人的生活智慧。

「奶茶」的哈薩克語是’ak chai’,直譯成漢語是「白色的茶」(ak-白,chai-茶),奶茶的奶絕非超市裡一公升塑膠桶裝的、營養成分符合「科學標準」的那種牛奶,而是牧區直運進城、裝在食品塑膠袋裡鼓囊囊的新鮮牛奶,兩塊錢人民幣一斤。拿回家後放在小奶鍋裡煮沸殺菌,最後再放進冰箱裡保存。而奶茶的茶,最正宗的就數磚茶,又叫「茯茶」,它是經乾燥蒸壓而成的後發酵茶,外型如同一塊大板磚。因在伏天加工,故稱伏茶;其效用類似於土茯苓,因此又美稱為茯茶、茯磚。茯茶並非新疆特產,它原產於湖南,自唐朝始就有茶商將內地茶葉帶到新疆。到了清朝道光年間,左宗棠率湘軍入疆戍邊,士兵們將隨身的湘茶帶進新疆,後來,湘人為方便攜帶便將鬆泡的茶葉加工發酵壓製成塊狀。茯茶燒出來的茶顏色偏深,因此又稱「黑茶」。黑茶在新疆也是一樣最普及的飲品,進到一家餐館,桌上必定有金色銅壺所盛的黑茶供你享用,新疆菜式油水較足,而黑茶就是去油解膩的最佳幫手。

原產自湖南的茯茶。煮出的茶色深味澀,和內地常喝的茶口味大不相同。

奶茶的作法在北方民族之間略有些微不同,但大抵就是將熱茶與牛奶混合,用牛奶的清甜來緩和磚茶的苦澀,苦中帶鹹的茶味讓奶茶的口感並不像台灣人愛喝的珍珠奶茶那般甜膩,有著清苦但飽滿的味覺體驗。哈薩克奶茶的製作方式首先是將熱水用大白鐵水壺燒熱,拿取適當份量的磚茶茶葉放入另一個搪瓷茶壺中,待水燒熱後直接沖入,再以中火加熱至煮滾。與此同時,將牛奶從冰箱取出,按照喝茶人數的份量盛入大瓷碗中,拿上小湯瓢,將煮好的茶和牛奶及各種碗具放上鋪好的餐布,先將牛奶適量地(約一湯瓢)放入碗中,接著用滾燙的茶一沖,完美融合。哈薩克人喝茶也不光是喝茶,佐茶的食品乃是考驗一家女主人勤勞與否的重點項目,最常見的是饢,圓形的厚麵包用鋒利的刀切成塊狀;有時還會有包爾扎克,一種油炸過的麵食,和饢一樣,哈薩克人喝奶茶時喜歡將之浸到茶中再吃,對我來說其實並不喜濕軟的麵包口感,但有時之所以照樣照做是因為饢太硬牙齒無法負荷...;再來還會有各類乾果,葡萄乾、大棗乾、核桃等等是必備,以及炒米和炒麵(並非字面意義上的「麵」,也是一種穀類)可以同時加入奶茶中;奶油和果醬是用來抹在麵食上的,口味重一點的會將奶油加入茶中。

在牧區氈房中,給予奶茶的順序是按照座位尊卑來進行,尊貴的客人或長者坐在餐布的頂邊,也就是氈房的最裡面,接著挨著餐布坐,到最靠近門口的位子通常是女主人,即負責燒茶、倒茶的人。我剛進入田野時,喝茶時總是坐在上位,同時也是眾人關注的焦點,我拿起一塊饢或是剝開一顆核桃都能引來關愛的眼神,而在我還沒習得「若喝飽了不想再喝就把手掌蓋在碗上並說『我喝夠了』」這項技能以前,我通常都是鼓著肚子、喝撐了爬下餐布的——在你沒有明確做出上述行為拒絕續茶以前,你的茶碗不會有空著的時候,不讓客人喝足茶再離開是主人的過錯。

有一次家裡來了客人,因為人多便在氈房裡支起長板桌,我和一位從哈薩克斯坦回來探親的阿姨並肩而坐,阿姨許久不曾回國,漢語便說得不怎麼利索,我們便用微笑和肢體交流。我在家人們的交談間偶爾會捕捉到幾個和我有關的漢語關鍵字,例如「北京」、「台灣」、「研究生」等等,但因為聽不懂便全程埋頭苦喝。在我有模有樣的從碗裡抓起一把炒米放進奶茶裡、再將饢浸入奶茶中略微浸泡後送入口中、最後將手指上的麵包屑抖進奶茶碗裡之後,我聽見身邊的阿姨輕輕笑了,然後用哈薩克語向家人們說了一句話,接著大家爆出友善的笑聲。我有點疑惑,男主人對我說,「她說你感覺很適應,是個好姑娘。」從喝茶這個日常性活動中,我第一次體驗到人類學研究方法中所謂「同吃同住同勞動」的真正意涵。

去到別人家作客,主人擺出午茶招待我們。桌上有新疆梨、各式乾果、冰糖塊、奶疙瘩。

去年夏天我在新疆進行碩士論文的正式田野調查,我有一位北大的同學就是新疆的哈薩克姑娘,她對台灣原住民的音樂十分感興趣,我則對新疆有著莫名的熱忱與嚮往。我決定去新疆後她一手替我操持當地事宜,安排我到她家和她表姐家住,她的媽媽便成為了我的媽媽,她的姊姊成為了我的姊姊。於是我在田野裡就有了兩個家,一個在山上牧區,另一個在山下城裡;山上牧區的生活陌生又忙碌,山下城裡的節奏則相對現代且熟悉。我平時自認還算是個整齊乾淨、熱愛生活的人,一般的家務勞動如掃地拖地、洗碗與整理環境等都是熟悉的工作,因此在田野裡,當我第一次被問及「你會不會幹活?」時,我幾乎是帶著些許不可置信和理所當然的心情想著「hello?這是當然啊!」但當我第一次接觸燒茶這件事情後,我才開始意識到這兩套擺在我面前、迥然不同的家務勞動邏輯。

有一天,在城裡的家中,我的哈薩克媽媽因為手邊家務繁忙,便將燒茶這個任務交代給我,她說,「丫頭,你去燒茶來。」我任重道遠,帶著緊張的心情進入廚房,依樣畫葫蘆的將水煮上,接著將剝碎的磚茶茶葉放入搪瓷壺中,我實在無法確定該放多少的茶葉,他們並不使用任何器具來測量,我便憑著科學第六感放入我認為適合的份量,接著沖入熱水,等其煮沸——不知道該將瓦斯爐火侯轉到何種程度又讓我苦惱了好一陣子。最後提著茶壺、捧著牛奶上桌,像剛入門的媳婦一樣戰戰兢兢的等著成果驗收。媽媽嚐了一口,說,可以呢。而我看著茶湯的顏色明明清淡如水。後來我有了不少機會增進我的手藝,才認識到茶葉的份量、火侯的大小、甚至是放入牛奶的多寡都是一碗好奶茶的重要決勝點。哈薩克人說,以前男孩喜歡一個女孩,對其表白時就會說:「來我家,為我燒一輩子的茶吧。」每家燒茶口味都不盡相同,一碗茶濃縮的是家裡的味道。到了某次我那位同學返家來探望我,看見我在廚房忙碌,都驚喜且詫異的大叫:「連茶都會燒了啊,真是個好哈薩克姑娘!」

我在山上牧區時倒沒什麼機會燒茶,家裡的女主人(我稱她為姊姊)因為經營民宿生意,手腳俐落的彷彿三頭六臂,我的角色通常就是晃悠到廚房,見茶燒好了就趕緊取上餐布和碗具,進到屋裡鋪上,接著從冰箱中取出佐茶的各類食品。我在山上住了一週之後,喝茶的座次開始產生了微小的變化,在我發現我不爬上餐布頂邊的主位也不會被強制要求入座後,我就開始悄悄地往下邊移動,將主位還給家裡的男主人、或是前來串門的長者;接著我便利用每次負責鋪餐布、擺放飲食的機會,坐在了姊姊的身邊——那裡是最靠近門的位置,象徵著坐在此處的人要肩負起來回拿取及補充食物、奶茶的工作,以及負責倒茶。通常喝茶時,喝空的碗放置在面前,主人便會立刻替你滿上,更多的時候是家人們直接將空碗拿給女主人,不會自己親自倒茶。倒茶這項工作也遵循著哈薩克/伊斯蘭文化裡的男女分工準則,男人不燒茶、倒茶。某次我從廚房將煮好的茶提進屋子,自然而然地就坐在「勞動者」的位置,將茶碗一個一個斟滿,依次端給家人們,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沒有任何一個家人提出反對意見,在接過家人喝空的碗再度滿上後,我在心裡的「田野待辦事項」中劃上一個記號。在那之後,家人們偶爾會在喝茶時見到我切得形狀略顯奇特的饢,和不小心牛奶放多了的過於濃醇的奶茶,但也沒有人阻止我繼續參與這項家務勞動,我內心的滿足感簡直破表。

早晨喝不加牛奶的黑茶可助於提神。

喝茶這件事情在哈薩克人的生活中佔據的份量之大,可以說是整天都在喝茶。時常會有人笑話義大利人把半天的時間都用來喝咖啡,我總會在心裡想,哈薩克人一喝起茶那也是絕活。早上早餐便是喝茶,接著中午飯也燒茶,吃得稍微油膩一點便不放牛奶單喝黑茶;新疆天黑的晚,冬季要等到北京時間八九點之後太陽才下山,午餐和晚餐之間距離太長,下午便也喝茶,等吃完晚餐後,家務勞動都結束的差不多了,孩子們即將上床,大人們也喝茶。有時候下午我和媽媽在家裡喝茶,媽媽的孫子要來家裡玩,看見我們在喝茶就會不耐煩的喊著要去公園蹓躂,「你們喝茶太久,我先下去玩」。的確,喝茶時的時間彷彿靜止,家人們圍坐在餐布旁、或是餐桌邊,慢條斯理的一碗接著一碗,聊著生活的瑣事或大事,不會有人端著茶碗坐到電視、電腦前,在喝茶時頻繁地低頭玩手機也是不禮貌的行為。

剛進入田野時我總想,喝完這碗茶後我要去拜訪誰,我得去圖書館找資料,我還有誰的電話沒有回撥...,愜意的彷彿不會結束的tea time對我來說是節奏上的不對等。當我從一些不情願和自我勉強的情緒中習慣了喝茶的步調後,在tea time裡能夠體驗到的是一種屬於遊牧民族的生活美學,輕鬆、閒適與關係密切的氛圍,在喝茶時完整地體現。在城市裡必須因應現代社會的時間劃分規則,午茶的時間大抵上都落在下午兩點至四點的午休時間,晚茶則是晚上八點下班後吃完晚餐,靠近十點的時間。在牧區則沒這麼多規矩,隨意進入家戶中都能參與到喝茶的活動,有時候來往的朋友多了,茶碗一時不夠用,來來回回將離開的客人用過的碗快速洗淨換給新來的人這種情況也是有的。

我和我的哈薩克媽媽會在一天的結束之際,即喝晚茶的時候聊天、交換今天一天的生活,大部分時間她會和我訴苦。她常常會感嘆自己兒子工作有多麽辛苦,媳婦怎麼怎麼的不勤勞,只顧自己工作(媽媽的媳婦在法院裡頭當法官),「常常我的兒子回到家沒有一碗茶喝!」媽媽這麼抱怨著。「茶」對於哈薩克人來說茲事體大,既作為整體家務勞動中的其中一項,又突出到成為衡量一名家庭中的女性是否合格的重要標準。如果說泰雅族的女人要學會織布才算成為女人,那麼哈薩克的姑娘若不能燒得一手好茶,恐怕透過再多的現代社會所給予的價值與成就肯定,也無法成為真正的女人。

等待煮沸的茶壺放進灶裡保溫以節省能源是牧區的做法;正在煮茶的哈薩克姑娘西娜爾。

回到北京後我時常會想起奶茶的滋味。我曾幾次從新疆買回即溶、成粒狀的哈薩克黑茶粉,克難的以熱水沖泡後搭配超市成袋裝的牛奶,想試圖重現我在新疆已然習慣的味道,但成果總是失敗。要重現一壺好的哈薩克奶茶,火候(不管是牧區的灶或是城裡的瓦斯爐)、新鮮牛奶、正宗茯磚茶缺一不可,我終究是把田野的味道留在了田野裡。某次和在京的哈薩克朋友聊起奶茶,他說離了家後想喝到一碗讓全身從裡到外都暖起來的奶茶竟比登天還難,我說,喝茶固然療癒,對我來說煮茶更是一個身心放鬆的過程,感覺就像是把對家人們的愛和關切都溶煮進這壺咕嘟咕嘟冒著泡的茶裡。我曾聽說其他地區的哈薩克族相當迥異的奶茶煮法,在伊犁,他們會用沙毛瓦壺燒開水,這是一種大型的金屬茶桶,外型華麗;用鋁壺、銅壺或是瓷鐵壺燒茶葉,喝茶時會先在茶碗底放一點鹽,接著將鮮奶放入茶碗中,倒入濃茶,再沖上一些熱水以稀釋之。在北邊的阿勒泰,人們則喜歡將牛奶和茶一起放在鍋中混煮,再放入鹽。以地區為劃分的煮茶方式讓所謂的哈薩克奶茶並沒有一定的標準口味,衍生出的是差不多的「茶道」禮儀。

在進入田野之前和初入田野之際,作為一個人類學初心者,我曾多次反覆設想「進入」是個怎麼樣的過程,讀過劉紹華老師在「我的涼山兄弟」裡形象地描繪了她因一次意外地「撞鬼」而被當地人接納的事件,我便想像著進入田野必然會有這麼樣一兩件突發的事件,而這個事件會從根本上扭轉我在田野中的角色與定位,進而順利進入當地人的話語體系與社會脈絡中。後來慢慢才瞭解到,田野是從日常實踐中習得的,這是我從哈薩克的「茶文化」與參與日常家務實作裡體驗到的切膚感受。在我逐漸參與進煮茶、倒茶這類日常的家務活動中之後,許多事情便開始變得順理成章:在牧區時我照料姊姊的孩子,幫忙經營雜貨店,在客人入座後簡單地佈置上奶茶和饢;在城裡我煮茶給媽媽和家人們喝,喝完茶後接著幫忙處理晚餐。在男女分工嚴明的伊斯蘭社會裡,一個未婚的年輕女性應當負擔起家中所有勞務,在傳統哈薩克「熟人社會」中,我必須通過日常勞動來參與進這個親密的血緣之網,我的研究、觀察與資料的獲取,全都拜其所賜。「學會」喝茶是我在田野裡須不斷進行的實作。

結束了田野調查,回到學校開始進行論文的書寫工作,在忙碌的都市生活中,我時常回想起遙遠邊疆天山上的那群人,與他們所奉行的生活準則與節奏,再回頭觀之我的論文,總是感到庸俗而羞愧。我的哈薩克朋友總會在我心情低落時如此安慰我,「沒什麼事是喝一碗奶茶不能解決的,如果有,那就喝兩碗。」我把帶著鹹甜、異域風味的奶茶留在了田野,把哈薩克人閒適的遊牧生活美學留在了田野,接下來,我只能透過拼命的書寫,試著用文字將其召喚回來。

炒米粉:山林邊區的選舉慶典

$
0
0
芭樂籽大賞

※本文為「第一屆芭樂籽大賞」次獎「銀芭樂」的作品。作者邱星崴為國立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碩士。

 

黃運金,食點心,食到不記得,打分劉定國。
─ 苗栗客家諺語

2011年年底,我回到故鄉南庄進行田野,探討地方的政治想像,意外採集到一則諺語,更精確的說,這是一首1951的童謠,談論的是首次苗栗地方首長選舉,意思是說:黃運金(縣長候選人之一)請大家吃點心,吃完之後卻忘記了,反而把票投給劉定國(另一個縣長候選人)。

1951年,首次縣長選舉相當激烈,許多老人家至今印象深刻,仍然能夠描述選舉如何熱鬧,少見的大卡車穿梭村莊,鑼鼓喧天,宛如繞境一般,彼時尙是孩子的他們,都跟在車後撿拾傳單,拿來做紙牌遊戲。

經過一甲子的流傳,這首童謠已經變成諺語,幽微地傳達出苗栗人對政治的想像:選舉就是資源的輸送與往來,食物作為一種媒介,交換資源與選票的承諾,但過程涉及到自身的考量,對價關係會未必發生。整體的陳述該是請吃點心的黃運金拿到選票,卻不知為何落選,這固然是主體性的展現,也用一種嘲諷的方式,留下道德譴責空間。每當選舉時期一到,熱鬧動員的場面重演,這首諺語就會再次流傳。

這則諺語其實回答了,困擾眾多網路鄉民的問題,為何苗栗成為國民黨的耶路撒冷,總是通不過政治智商測驗。其實,苗栗的客家人不是藍色的,而是灰色。苗栗是農業山城,夾在新竹與台中兩大都會之間,人口大量外流,能提供給年輕人的工作機會,除了軍公教之外,多是跟砂石、農舍有關的建築產業。而農業的生產工具,水圳、農路、農機具補助等,都是握在派系相關組織上。更不用說日常大小問題,病床、學區等等都需要找政治人物處理。公民權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公眾資源的私有化,依循人情網絡分配。這一切,都是在灰色地帶運作,所以苗栗人其實是灰色的客家人。

一、區域層級與飲食經驗

在一般生活中,人情的流動是選民拜託政治人物或組織,但到了選舉的時候立時逆轉,換成政治人物/組織要拜託選民。這種與日常生活相反的人情流動,在苗栗常用食物為媒介驅動,不同的食物顯現不同的區域層級,其中以「炒米粉」作為代表。

家戶層次的動員在選舉期間是最早發生的。通常由村里長、社區理事長或總幹事,用個人的名義去走訪家戶,詢問生活所需,也許順便致贈自家製作或跟熟人購買的米食點心;等到選舉中期,開始進行村落動員,這時候鄉長、鄉代等就會出動,由村里長動員,在村莊人潮聚集處炒米粉;到選舉末期,各處舉辦大型造勢晚會,選民開始被動員往行政中心、大都會集合,並且吃到當地便當、點心盒等日常生活中陌生的食物。我們可以看到選民在不同的區域層級,經驗到不同的餐飲內容,在其中型構了對不同區域政治體系的認識。

二、炒米粉

在上述選舉飲食中,「炒米粉」最為經典,公認為選舉的代名詞,如同開頭「吃點心」諺語的隱喻,成為選舉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管什麼層級的選舉,候選人必定準備點心款待村里,多半是炒米粉、焢肉和酸菜肉片湯。因為主食是炒米粉的緣故,多以其為代稱。選舉期間一到,村人都會打探什麼時候要「炒米粉」。

客家人、賽夏人、泰雅人,混居村莊的炒米粉,作者自攝。

家戶拜票事實上只是選舉活動的前奏,真正的高潮在晚上的問政說明會,將白天由助選團隊中個別人物激盪的人情網絡收攏給政黨。「問政說明會」是雅稱,一般鄉親都以「炒米粉」稱呼,重點不在於政見推廣,而是共同享用候選人準備的點心,基本上包括焢肉、豬血湯以及炒米粉,前兩者可能會替換,選情越激烈,菜色就越好、宴客次數也越多,之前甚至出現過雞酒,還有人因為菜色太豐富以賄選罪起訴。

事實上,在地方上,「炒米粉」已經成為選舉的代稱,只要有選舉一定要有炒米粉,幾乎已經成為慣例,無論是競選總部成立或是政見發表會都一定要準備。鄉親們常說:「冇(無)炒米粉就不像(選舉)」,由此可見,炒米粉已經成為選舉的固定劇碼了。這點我們亦可以從民進黨的表現證實。

受限於人力、物力,民進黨在地方其實不太有能力負擔頻繁的炒米粉,而且在連連敗選下,也沒有增加選票的效果。我有一次參加民進黨的選務會議,聽到主委心冷地提議廢止炒米粉,認為沒有實際效果。此話一出,幾乎遭到所有人的反對,與會幹部都認為不炒米粉就沒有人氣,因此後來還是照表操課,逐村炒完米粉,不意外地,場面跟國民黨相比冷清很多。民進黨操作選舉劇碼的落差和無奈,恰恰說明了炒米粉是地方政治展演的必要舞台。

南庄作為一個農業鄉鎮,其政治運作的核心在於人情交換,而炒米粉則可以說是人情政治的精華。從炒米粉材料的準備,乃至建立炒米粉的政治場域,整個流程都流貫著人情。首先,從選擇提供炒米粉的餐廳開始就是人情考量。國民黨的炒米粉量大,一個村可以同時炒兩、三處米粉,會在每個村落平均分派出去;民進黨只能夠炒一次米粉,因此統一包給特定支持者的餐廳。國民黨考慮到分配的公平,將炒米粉的工作平均分配,因為選舉時最忌諱得罪人;民進黨的考量則相對單純,囿於公開支持者不多,選擇也有限。田野期間,甚至有國民黨招來民進黨支持者主事炒米粉的案例,該老闆向我表示難以拒絕。反例則未曾發生。

2011年選舉炒米粉的菜色是:蘿蔔焢肉、豬血湯以及炒米粉,算是基本款,有些國民黨員向我抱怨,認為徐耀昌看輕人,穩贏的選舉才如此隨便。這種受辱的感覺來自食物背後代表的誠意,也就是對方願意拿出多少資源來進行人情交換。在本次選舉中,因為選民結構藍遠大於綠,國民黨可以輕取對手,所以食物本身的精緻程度不是重點,而在於人情網絡布建的廣度─讓越多的選民透過食物承接到人情越好;而民進黨受限於人力物力,光是在每村舉辦一處炒米粉就已經很勉強,因此菜色也相當普通。總體來說,這次炒米粉雙方不約而同推出基本款的菜色是各自細細盤算後的結果。

炒米粉的流程兩黨沒有顯著差異,大約在晚餐前的五點到六點舉行,由選務人員先到場佈置場地,插上宣傳旗幟和排放桌椅;接著是政治人物助選開講,擔綱起政策以及候選人的轉譯者;最後才開放鄉親用餐。

炒米粉雖然是由政黨發動的選舉活動,可是政治人物卻不能逾矩,壓過炒米粉的真正重心─用餐。所以,每個政治人物的發言都力求精簡,重點在於承認政治人物之間以及選民之間的相互位置,定下炒米粉的政治基調。如果發言佔掉太多時間,台下會相當不耐煩,事後會大力抱怨。大致上,政治人物講完一圈以十五分鐘為限。

開動前的最後流程是喊口號。在政治人物的帶領下,鄉親們舉起手臂或是揮舞小旗子,回應著台上的口號。當台上喊出政黨或是候選人的名字時,台下就大聲喊「當選!」反覆幾次之後,將政治熱情炒到對高點,再以掌聲做結。台下大致整齊劃一的動作,代表著群眾的輸誠;政黨得到此回應之後,才開放用餐,完成政治忠誠與村落人情的交換。

用餐時,政治人物都退到旁邊抽煙、聊天,一般來說並不參與,鄉親們則自己找熟識者邊吃邊聊。此時兩群人看似徑渭分明,與稍早之前共融的激情一體形成強烈對比。基本上,炒米粉由鄉親自行取用,分成兩桌,一桌放焢肉、米粉,另一桌放豬血湯和餐具,這種安排容易引發衝突。當一聽到可以用點心,不耐久候的鄉親一擁而上,馬上就擠成一團。這種先搶先贏的模式,讓有人還沒吃完就開始打包,有時後來的人根本吃不到。如何分配公平,正是炒米粉公認最為頭痛的問題。無分藍綠的人都跟我表示,南庄人以貪心出名,每次都有人先打包走。選務人員還跟我說,看到又不能講,講了也沒用,對方還會生氣。

炒米粉的爭議,基本上就是資源分配的爭議,因此,炒米粉的衝突實牽涉到我群與他者如何劃分,往往會上升到政黨對立的層次。當我參與炒米粉的場次多了,就常聽到耳語,說著某某人其實是對方陣營的,竟然跑來吃。阿蓮伯母跟我說:「說到民進黨,最沒有水準,炒米粉明明是國民黨的也敢來吃,吃完再把帽子丟到路上,這會被雷公劈死!…像那個誰誰,根本就不是藍色,也說自己是,但其實是親民黨的。」有趣的是,她有時也會問我「民進黨什麼時候要炒米粉?我坦白講,我要去吃衰它。」民進黨陣營也有雷同的觀點。有一天我去總部喝茶,聽到幹部們在罵「那些炒米粉打包帶走的人,很多都是國民黨,一下子又拿很多。」然後又戲言:「下次去吃衰他們!」

炒米粉之所以會引發強烈衝突,是因為其作為一共食機制,背後代表著政治人情的交換以及交換的範圍。因此,交換與否、交換的層級和交換的內容相當重要。基本上可以分為:不交換、正交換和逆交換三種類型。
首先是不交換。政治人物或是選舉志工往往透過不需要吃炒米粉來表示自己與政黨的深厚淵源,這有兩層意義。在個人的層次上,代表著自身與政黨的深厚淵源,或是理念的付出犧牲;而在炒米粉的活動上,其不積極參與飲食的不交換作為,是因為他們正代表著政黨本身。

正交換和逆交換我們可以對比討論。正交換是炒米粉活動的公開劇碼,也就是支持者透過炒米粉承接政黨的人情,交換政治忠誠,在本節正文已有詳述,此處不再多談。相反地,逆交換則反其道而行,表面上完成了村落群體的政治人情交換,承接了飲食,卻不輸出政治忠誠,反而報以道德譴責。這個潛在劇碼正說明了政治權力永遠不可能完全滲透地方社會,儘管作為炒米粉作為政黨與地方媒合的機制,已經發展成整體社會事實,但是個人的能動性仍然有施展的空間,甚至帶動政黨之間的角力。上述政黨無可奈何的態度,就是最好的說明。

懸掛卻污損的國旗,透露日常中,地方與國家間待縫合的縫隙。

選舉可以視為國家的慶典,藉由政治動員摧出選票,是國族再建構的神聖時刻。一般動員的討論多著重在賄選,但是在地方社會,餐飲經驗經過沈澱,「炒米粉」已經成為具有政治場域強制力的社會事實。透過「炒米粉」的深描,我們可以看出苗栗人基本的政治觀點,以及縫合國家與地方的另類取徑。

在神聖與麻醉之間

$
0
0
芭樂籽大賞

※本文為共享「芭樂籽大賞」參獎「紫芭樂」之作品之一。作者蔡馨儀為美國University of Pittsburgh人類學博士班學生。

 

「我看她一定是假喝。」

石板桌旁的年輕人不知道我已略懂P島語,帶著幾分看笑話意味邊對同伴打賭似地預言、邊按臺上酋長的吩咐將盛裝了半滿汁液的椰殼碗遞給臨時從場邊被喚上前來,還有些發懵的我。

「不可以拒絕,妳只要用嘴唇沾一沾就行啦。這碗,特別猛。」我的語言老師F深怕我不懂禮數,趕緊湊過來提醒。

儀式的場合除了幾陣微風穿葉的摩擦聲和遠處待宰豬仔的隱隱哀鳴外,並不喧鬧,老師的這一句英語想必讓附近圍觀的人們都聽見啦,好意給了我臺階。殊不知我早為濃、純、烈的這一味期待許久,懷著微微的緊張感、深吸氣後讓嘴接觸到不熟悉的粗糙邊緣,忽略雜在濃稠液體中的參差纖維,大口吞下!半秒間,從唇、舌尖到喉頭先是宛如細針亂鑽,接著彷彿感受到舌苔和口腔表皮細胞一粒粒腫大浮起、連帶控制了舌頭調換鬆緊的靈敏度;再來,從頸子湧向舌根的麻勁兒整路蔓延向下顎、臉頰,像撲岸的浪般強勢襲來野根和泥土的氣息,讓我一時根本張不了口。理解的F將碗接過歸還,笑瞇的雙眼似乎還多了些……欣慰!?

卡瓦胡椒˙撒考˙神聖的飲宴

一般大眾對此熟知的「卡瓦胡椒(Kava,學名Piper methysticum)」可以同時用來指稱該植物或經過簡單加工後調製成的汁液。此名稱來自最盛行的東加和馬克薩斯群島,在其他地方,如夏威夷叫 ‘awa,薩摩亞叫ava,斐濟稱yaqona,萬那杜稱malok或malogu,來到P島則是無人不曉的「撒考(sakau)」。這種主產於西太平洋地區的胡椒科灌木,內含的kavalactone成分經化學分析有鎮靜的效果,數家歐洲藥廠已萃取運用於麻醉和治療輕微的失眠、焦慮,為種植面積較大的萬那杜和斐濟貢獻不少外匯。回到據考古學研究已有飲用卡瓦胡椒數千年文化的源頭大洋洲諸島,人們直接取其根部搗碎,簡單過濾去除纖維雜質後,加入水稀釋而成。砍下來的莖去除餘葉後重新阡插就會再長,高度達2公尺左右後,原莖加粗,同時從根部繼續往四周開展新枝,平均約四年即可開始收成。年分愈高卡瓦胡椒旁生支愈多就愈大欉,kavalactone含量愈多,效力當然也愈強。

P島撒考怎麼來的呢?在第一本由密克羅尼西亞土著Luelen Bernart撰述的史書中,撒考是Luk氏族的祖神Luk為了回報一位平民女性的求歡,將與他同行的其中一位虔誠信徒Uitannar的腳跟皮剝下來賜予她的。神並告訴她的族人,腳皮埋入土中後會長成一株植物,人們只要飲下汁液,就會難以自拔,進而改變他們的人生。由於撒考的莖枝也有節,喝了之後紛紛感到頭輕飄飄的,還有喝多的人甚至開始匍匐在地上爬行,或昏昏欲睡直到隔天,因此也有人稱之為「南蔗」,將撒考及其效果與甘蔗和釀製成的酒精相類比。後來,因為實在有愈來愈多的人都沉迷於此,惹得其他神靈也十分好奇,暗自下凡帶了一些,在天上依樣搗了起來。結果不慎在過程中撒出些碎屑,於是P島各地陸續都遍佈了撒考,並逐漸成為重大儀式上獻祭給酋邦中地位最高的、也是神在民間的代理人Nahnmwarki的飲品。

在這個重口述傳統的社會,版本自然不只一種:雷神Widen-ngar與地神Luhk據說是一對來凡間旅行的兄弟。不料當他們路過P島時,Luhk意外傷了腳跟,結果Widen-ngar就拿從傷口脫落的皮搗成小片,用扶桑的樹皮絞擠出汁,拿下自己的膝蓋骨當碗承接。神離去後,傷口碎片化成地上的一株植物,讓人們十分敬畏,更發現喝下該植物的汁易讓人變得平靜。於是大家決定將之獻給最重要的王Nahnmwarki,讓他的心情常保安寧,等於是讓所有的神靈滿足愉悅。從今日撒考在P島盛行的結果而論,位於赤道以北不遠的P島,有著適合撒考生長的熱帶氣溫和濕度,加上火山島豐饒的土壤,及原始林提供足夠的遮蔭,有充分條件讓這據生物學研究源自波里尼西亞的植物能在移植密克羅尼西亞後持續發揚光大。此外,儘管細節不同,兩則說法都指出重要的一點,撒考雖然是神靈走過留下的痕跡,但人們懂得飲用,及之後讓撒考廣泛流行,是一場凡人與神靈不斷往復互動的過程。而讓撒考成為晉獻酋長的珍品之一,更是人們在認識自然後充分運用,透過手做加以一步步精緻化的文化實踐。

 

前一夜,纏綿病榻已久的A在家人的不捨陪伴及淚水中逝世。小區的領袖白日應喪家的請託前來,作為最高酋長的代表,只有當他同意讓死者在名義上仍全歸最高酋長Nahnmwarki(以下簡稱N1)所有的土地下葬後,後續入殮儀式才能繼續。照片裡的平民一位負責向上說明和請示,另一位家族代表則以傳統的恭敬姿勢,利用右手將盛裝剛搗好的新鮮撒考的椰殼碗枕在手心朝下的左手腕上,單膝屈地,面朝下迴避視線,和緩地靠近,再慎重地端送給領袖。兩人都謹守規矩,面對時無論彎著腰、或蹲或跪,絕對不高過領袖的頭,也絕不任意穿越或直接站在領袖的後方。在更隆重、有N1和各級貴族出席的慶典,程序和禁忌就更多了:首先,在最高酋長到場前,所有被整株挖起的撒考就要整齊地排放在聚會所外;直到N1、Nahnken(第二酋長,以下簡稱N2)和他們的妻子依序踏上聚會所裡的U型高臺就座後,撒考才由男性以縱隊一一抬進會場。最大的撒考必定打頭鋒作為上貢酋長的禮物,在獲得酋長發表對「老欉」的稱許後,這一株撒考就會當場在臺下劈開,用來製作第一杯撒考。

撒考「音樂」

走筆至此需要對儀式過程按下暫停鍵,好向讀者描述撒考的「音樂」。慶典上的傳統撒考儀式完全是男性的工作:先用開山刀把莖葉都截了只留下根部,稍經清洗(前提是有方便水源的話,不過很多人都表示保留「原味」更帶勁)後分成小塊,在約1.2-1.5公尺見方的黑曜石板中央堆成山;如此,演奏的前置作業就準備好了。由於在P島文化裡雙數象徵吉祥,圍坐石板負責做撒考汁的通常是兩或四人,頭戴花環打著赤膊,在司儀的一聲令下用右手操起比巴掌略大的石塊,叮叮咚咚地將sakau擊碎成更小的鬚根塊。撒考音樂不追求快,每擊1.5秒的節奏有時可長達二十多分鐘,但只要一開始,旁觀者的閒聊就會不約而同噤聲。前半期以搗碎為主要目標,打在撒考充滿水分的塊根上悶悶沉沉的,隨著個人力道的大小錯落參差;隨著時間推移,被碰擊後飛散四周的小塊撒考已漸漸被左手重新集中在中央堆,憑著不必言語的默契,眾人聯擊的節拍將漸趨一致成愈來愈響亮的大合奏,有的演奏者甚至會特意將石塊敲擊在石板的邊緣,以製造出更清脆、迴韻更強的高音。愈接近尾聲,節奏如起飛的舞步般愈來愈快、愈來愈激烈,然後在高潮處嘎然而止!P島沒有集村,各家戶僅以數棟房屋集合的形式隱密地散落在原始林間。在我初入田野不久、尚未獲得參與儀式的資格時,每每聽到這十多分鐘穩定的單音又從看不見的某處隱隱傳來,心中總摻和著複雜的感受――既懊惱於在有限的調查時間內又錯過一場儀式,又不免被這悠遠莊嚴的節奏給安撫了,一股孤寂又遼闊的情緒油然而生。

在扶桑樹皮長條將搗成適宜大小的撒考絞揉出汁、滴入椰殼碗後,擔任侍奉角色的平民也已經恭謹地伏於最高酋長與第二酋長端坐的膝前等待著。雖然被挑選出來擔任儀式中各項雜役的人們通常也是酋長氏族的成員,同樣流著尊貴的血,但上貢給最高傳統領袖的過程同樣要經過層層傳遞:臂力強、手勁大、負責搾撒考汁的年輕小夥子根本不被准許上U型高臺,僅能將椰殼碗從臺階下傳給臺前總召兼司儀;司儀依照前述對高位長者的禮儀、彎腰向專門侍奉酋長的侍者遞出撒考後,最後才由侍者從低處雙手奉上這珍貴的第一碗給N1。飲用完後再以倒回的順序歸還臺下。這個一絲不苟的「首碗制」至少要進行四輪,我以下列簡易的流程圖說明:

第一輪:撒考小子→臺前司儀→N1侍者→N1
第二輪:撒考小子→臺前司儀→N1侍者→(有時會由N1親自端給N2,或再由N1侍者傳給N2侍者→)N2
第三輪:撒考小子→臺前司儀→N1妻侍女→N1妻
第四輪:撒考小子→臺前司儀→N1侍者→N1自飲或指定一人上臺接受贈飲

接下來N1才會透過司儀宣布讓位列N1和N2支線領有頭銜(title)的貴族依序上臺謝飲,以及讓想飲撒考、坐在臺下的一般平民近桌共飲。總體而言,參與儀典的肅靜/肅敬也是戰戰兢兢、按部就班到此刻,才漸漸被較輕鬆的同樂氣氛取代。這高下立見,尊卑、性別、長幼皆有區別的飲宴制度,再加上因應島上五個不同的酋邦(現在通常以西方直轄區(municipality)英語來稱呼)歷史發展而有更細微的順序調整,讓每一位受最高酋長蒙召、前來謝飲的貴族皆透過行禮如儀確認並展演了被標記的貴族身分、與其他人的關係,以及繼續支持整套階序文化於不墜。

 

抬著撒考準備依序進場的男人們。

稀釋的麻醉與撒考經濟學

「小姐,不好意思等我一下。」計程車司機拋下這句後,一氣呵成地踩剎車、停在往機場和港口唯一的單線道路中央、沒熄火、開了車門,向路邊的樹叢快步走去。

當時我剛進田野不久,以為司機大哥急著去「回應自然的呼喚」……咦,他沒有鑽進草叢,而是沿著灌木來回翻找巡視。現在是怎樣?我趕緊回頭望一眼後座共乘的乘客們,大家卻都見怪不怪,也沒有出聲催促,原來司機剛剛是專門對著我這外地人致歉啊。約一分鐘過後,大哥喜孜孜地帶回了答案:他一邊開車、一邊鷹眼搜尋被隨意棄置的洋酒玻璃瓶。

「小姐,玻璃空瓶拿到撒考吧,回收1個就有1元哪!」在P島島最熱鬧的Kolonia市區內搭共乘計程車,距離不計,單趟就是1元。

曾幾何時,如同我的報導人經常掛在嘴邊的,撒考之於P島,就像可樂之於美國,甚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呢?目前理論傾向認為與酒精有關:位處北太平洋中段位置的P島,自十九世紀就與殖民探險、捕鯨捕鮪船往來頻繁,對酒精本不陌生;二戰後美國利用信任託管統包了區內的物流系統,更是讓較劣質但廉價的酒搭著資本主義的順風船傾銷密克羅尼西亞諸島,造成嚴重的治安問題。1970年代已成加羅林群島最繁榮的P島政府,終於痛定思痛在一次從酒吧口角衍生為當街連續砍殺事件後,頒布禁酒令、宵禁,再課以重稅削減進口,搭配私酒查緝和重罰政策等多管齊下,造成許多Kolonia的娛樂業頓時黯淡。據口述歷史記載,幾家由當地商賈經營的酒吧為求生存,此刻便將腦筋動到了本地產、一般家庭日常也會在聚會小酌的撒考,演變為如今每晚座無虛席的「撒考吧」。

2015年三月,密克羅尼西亞聯邦進行四年一度的國會議員大選,按政情分析P島州的當選者有望更進一步獲選總統,讓一向幾無波瀾的島嶼政治多了幾分關心熱浪。不過,這裡沒有專屬的新聞臺,電臺只接受點播歌曲和發布即時中央訊息,報紙雙週才發行一回,當地人又是從哪兒熟背出那些選前支票呢?「當然是撒考吧!那可是我們的非正式政見發表會呢。」報導人F自豪且鉅細靡遺向我分析的不是選情,而是他在助選期間跑過的各家撒考吧評比──不同於飲宴上講究稠如沼泥,按杯/瓶計價的撒考吧若想利市滾滾,可要掌握好黃金比例:加水後入口比較滑順,但在讓顧客容易多點多喝之餘,要能保有撒考胡椒的微微勁道方為上品;另外,雖然飲宴上的過濃撒考有時簡直如整坨黏塊難以吞嚥,但稀釋後的撒考汁也不宜濾得太乾淨,保留一點還能留在口腔裡細細咀嚼的鬚渣,微麻但不過嗆,似乎與P島人總是面帶微笑的內斂性格更加契合。

已過午夜,P島唯一的定期國際航班總算抵達,放下從夏威夷起沿途起降「跳島」而疲憊的人們,在預計停留的30分鐘內,要緊湊地將塞滿15坪室內的「一格廬(igloo,也就是行動保冷箱)」通通裝進機腹,如此約可供應關島撒考吧二至三週的需求量。「以前我們直接出口冷凍撒考根;現在撒考愈來愈少,賣瓶裝的比較划算。」撒考到底貢獻了多少外匯?P島出口局最近一次調查在2010,粗估每年達近四百萬美元。但本地的撒考吧六年來也不斷漲價,從每瓶2元一路攀升到5元。愈來愈多人抱怨撒考吧摻水過度沒滋沒味,老闆則回應是撒考品質大不如前;法院裡愈來愈多土地糾紛和界定所有權的案子,起因是盜挖鄰人私有地和公有地的撒考轉賣撒考吧;環境保護團體則大聲疾呼地方政府積極處理山坡地遍植撒考可能帶來的水土保持風險。儘管飲用撒考沒有強烈的副作用,但長年飲用的P島人除了有血紅眼外,肌膚表皮乾澀甚至如魚鱗狀,因此村落裡的小賣店總備有整排大罐凡士林和潤滑乳液,和進口的零食泡麵一樣熱銷,與衛生紙,火柴和SPAM(罐頭火腿肉)一樣被視為民生必備品。許多報導人不時提到身邊重度成癮、把撒卡直接當水喝的家人,中晚年深受慢性腎臟病折磨,但島嶼的資源往往不足以提供確實的病理分析與長期醫療。

在這些不確定之外,每天傍晚當我從城裡結束工作、慢步往家前進時,總是可以看到一個接一個的保冷箱維持著大約1.5部車距間隔,彷彿有意識地孤伶伶朝著城外的方向排一整齊縱隊。是的,這是撒考得來速。老闆呢?噢,在遠處屋簷下聊天的那一群就是了。「嘿!老師原來你住這裡喔!」上週我去幫報導人代課的中學生竟然都在,少男少女們被家人叫來顧攤有一點點不甘願,但與朋友在一起倒還不錯。呃,柏油路旁的行道灌木怎麼無風也沙沙作響?那是愛哭又愛跟路的幼弟幼妹們在捉迷藏啦。和儀式恰好相反,販售用的撒考勞動經常由白天沒有正職的婦女負責,現在正是媽媽和長姐最忙碌的時候:在完全日落前,摺疊桌椅得趕快擺好;空氣中若有一絲可疑的潮濕氣味,塑膠棚千萬別懶得放下來,沒有多少客人喜歡踩著滿腳泥濘回家;趕快檢查一下小雜貨店裡的甜甜圈還夠吧,沒吃晚餐的客人或許會想來點現炸的點心;得來速今天賣得好不好,還要補貨嗎……。

不知不覺間,月亮已高掛在天上;今夜似乎總有層雲霧飄著,蓋得白色的光朦朦朧朧,柔和不刺眼,是很適合撒考愈喝愈靜的世界。一盞盞沿著主要幹道點起來的,標示著撒考吧開放的20瓦黃光,僅用簡單的電線垂掛,反射著停放了整排的平台卡車和小客車的後照鏡;在沒有其他光害的黑暗山坳裡,偶然一陣風輕掠,同樣閃爍如星。

 


北門前消失的密室:中華商場的拼貼美學與一些不同氣味的外省人

$
0
0
芭樂籽大賞

※本文為共享「芭樂籽大賞」參獎「紫芭樂」之作品之一。作者嚴勳業為國立交通大學人文社會學系族群與文化碩士。

 

這篇硬芭樂文談柯南的密室殺人事件、哈利波特與金妮的邂逅或是一款新的逃脫遊戲。

柯P團隊拆除忠孝橋引道,重見天日(或媒體愛用風華再現)的北門成為西城區新寵的歷史建築,圍繞承恩門有大正洋式風的北門郵局、對街的鐵道部(亦是國民黨政府鐵路管理局舊址,端看你對殖民的品味)。只是有些小小遺憾,直率的柯P認為,附近大樓牆面各式招牌「雜亂」的中華民國美學令人受不了。柯P不是1990年就當臺北市長,不然鄰近中華路上延綿1100公尺的八幢棟棟相連到小南門邊以中華命名的商場,想必不合柯P的美學口味。好家在,領頭北門周邊西區門戶計畫的林欽榮副市長,早在1992年黃大洲市長拆除中華商場時已在市府任職,他與同僚提出了商場拆除後,將寬幅78公尺的中華路規畫成媲美巴黎林蔭遮蔽的香榭大道,而北門猶如巴黎林蔭大道的終點凱旋門,圍繞她將冒出一個城市具備歷史與現代美麗願景(如果臺北西邊的不夠看,同場加映城市東西軍的東、西區門戶計畫)。

西區門戶計畫區域與規畫圖。資料來源http://formosarace.blogspot.tw/2015/12/blog-post_85.html

在臺灣的各大城市,在國民黨政府的「一個自由中國」原則下,火車站前的重要幹道一定具備中華、中山、中正三中的原則。而臺北市的中華路當然也是戰後才出現的。許多都市空間與論述者會以具備重寫的羊皮紙(palimpsest)來形容地景的更迭──中古世紀以羊皮紙為書寫材料,在上面寫字必須先刮去之前的書寫,但原本的字跡並無法完全刮除,反覆的書寫與刮除羊皮紙就呈現了刮/寫的總和。在中華路上的故事必須從北門開始,在清領時期這裏是西側南北走向城牆的位置;日治時期城牆拆除,原址成為臺語歌曲〈月夜愁〉中,夜晚月色燈光朦朧的西三線路,種滿綠色草皮的分隔島三線路已經頗有香榭大道的雛形;戰後1961-1992年中華商場落成,飲食學家逯耀東曾經形容商場是一道發光的城牆;2001年中華路兩旁的人行步道落成,加上近期的西區門戶計畫。啊~真是美妙的都市史治理的歷史分期啊!

等等,這樣故事就被都市計畫者給說完了,都市/人類學不覺得這種完美黃金分割的歷史階段論怪怪的嗎?至少還會畫個時間軸數線吧,不覺得少了幾年,而且城牆、路、城牆、路的唸謠卻像是歷代政權不只想刮除過往的地景,甚至想完全解消前朝的地方記憶。複寫紙只有兩種材料,如積木一般拆毀再找一批新物質重組,如此談拼貼也太單調了。不論路或是城牆同時具有界線與連結的空間,既有物理空間上的屏蔽與流通,同時也有機會沾黏上人與物,甚至成為生長文化的縫隙。

這些空缺恰好在中華商場在場的時間前後。我們必須倒退嚕到1949左右大江大海騙了你的年代,國民黨挾帶中華民國的法統論調與大批軍民,企圖重構臺北為一個既象徵現代又自由的治理首都。此時期的中華是存在於流離而來的廣大「同胞」的底層苦難敘事,呈現在軍隊戰役前撲後繼的轉進,與中國東岸港口邊生離死別的逃難中,中華民國正在戰爭的淒美中展露她的政治美學象徵—「外省—軍人—國家—民族」連續體之中。此時,有30萬不具軍籍或軍眷身分的平民湧入了臺北都市,臺北人口爆增了一半。無地駐足的難胞,經臺北市警民協會的「安置」,在公園預定地、街角甚至墳場搭起了竹篾作為暫居之所。

而其中近5000人,於中華路縱貫鐵路兩側搭起了棚戶,首都臺北成為帳篷城市,而中華路從道路用地,在非常情況下,轉為居所,甚至也就成為市區最熱鬧的零售交易所。棚戶居民在不到2平方米的地方起生意:我認識的山東大娘,在1954年與先生結婚後就在此落腳,當時許多人以補鞋、修傘、賣雜貨、製麵條、蒸饅頭、烘燒餅、榨豆漿為業。很快地,在不到5,6年間,這裏成為臺北市地租最貴的帳篷,1954-5年間在台大陳紹馨教授與美援總署合作的統計中,都市人口每家戶每月的收入約為450元,但鄰近西門圓環的間鋪就要價6萬。

1950年代的中華路棚戶。資料來源:翻攝自雷伯爾、全漢昇、陳紹馨合著之《台灣之城市與工業》(1954年出版)

此時能在中華路精華地段繼續經商的商戶,可是「難民」中的佼佼者,大陸籍貫移民不是非留在此不可,也涉及了他們對於在臺灣的生活想像。山東大娘家裡賣起了香燭、禮品、與紙錢等婚喪喜慶的祭祖用品,做起老鄉的生意。老鄉意味著區分了大陸與臺灣日常生活的不同。

但是你知道嗎?不只是中華路上高貴棚戶是違建,連蓋好的中華商場也是違建,因著這個原因,中華商場除了產權之外,並沒有以任何名勝、或是市場的敘述留在官方編纂的地方史當中。不要忘了這是一個正在戒嚴法的時期,1958年蔣總統的一句話:中華路上太髒亂了,徹底整頓,OK?就會如同十二金牌電滋滋地流入警備總部的保安與拆除大隊中,於是一個黑機關就開始一個偉大的計畫,簡單來說就是把住在此地的商戶都叫來,並且老實地告訴商戶們,我們很想拆遷你們,但現在國庫空虛,於是我們想好了一個辦法,我們幫你們重新蓋房子,但是錢你們自己出,蓋好的商場還是違建喔!並且產權是市政府的,交來的錢就當租金可以讓住20年!之後……再談。警總的整建計畫不只容納中華路的違建戶,連小南門等地200戶的違建都共同納入,這麼一石多鳥的計畫實在太划算了!

不過黃金店面在手,儘管很像不平等條約的整建計畫卻相當有效率的在180天之內建成中華商場。只是住在這裡的卻跟住在消失的密室一般,不知道商場什麼時候會消失。

1961年4月22日下午3點一刻,臺北市中山堂中正廳千人齊聚,臺灣省政府主席周至柔與臺灣警備總司令部黃杰連袂宣布中華商場落成啟用。一個多月後,5月28日,商場頂樓的霓虹燈開放亮燈。此刻,逯耀東口中的發光城牆奕奕生輝,揭開中華商場30餘年的歷史,也開啟了中華商場商戶的黃金時代。此時商戶不只在這裡做生意,許多人晚上就直接住在商場中。

中華商場的白天,比夜裡更為氣勢萬鈞,此時的商場不只是商場,它仍頂戴中華之名,中華商場與中華路之間更是青天白日滿地紅,旗正飄飄。在商場落成時,商場各段頂早早預留了旗桿,並且於管理辦法中訂定了慶典應懸掛國旗,並統一使用六號國旗,商戶須保持國旗整潔鮮豔,由住戶購置保管。此後中華商場在國家慶典中扮演重要的政治地景,不只是總統府身後的靜態展示櫥窗,各種宣揚國威的車隊遊行,中華商場也是必經之途。如為亞運國手紀政奪金返國後舉辦的慶賀遊行、紅葉少棒奪金歸國,或十月國慶的各式花車,甚至連歡迎林青霞等影視巨星都會在中華路遊行。這排建築物不只在外觀充滿著國家符號的象徵;在1961年夏天,中華商場國貨推廣中心也進駐靠近鬧區的第五棟之內。

禮品店經營模式很像買辦,當客戶上門,山東大娘就想辦法去找到生產端。許多商品都是客人拿了東西來問能不能做,她認為有商品就一定有人做。比方說一個華僑拿了一個木碗問是否能大量製作,她會先答應客人,再請先生循線找工廠打樣,在成本上增添利潤報價給客戶,並且預留時間,留一些緩衝日期,向上游催貨。隨著客戶詢問的多,禮品店裡的商品種類也更為繁雜,倉儲貨品是由山東大娘盤整,在她腦中似乎有清楚的小櫥櫃,能清楚知道商品的位置。她自豪地說:「對啊,我們什麼都做,人家都說百貨店,我們是千貨店,萬貨店,我們就說是萬貨店」。

另外一個報導人台生主席的父親在中華商場建成後,跟朋友周轉了10萬元,在中華商場和棟頂了兩間店面,開啟了清茶館的生意。台生主席特別強調清茶館和剝皮寮附近本省人的茶室經營方式天差地遠,清茶館只賣茶,給榮民伯伯坐在那邊聊天、扯皮和聽戲。60F西門紅樓一帶有10餘家茶館,有些伯伯帶著鳥籠遛鳥,在紅樓附近的茶館常常是店門前掛著一排鳥籠,下象棋、喝茶與弄弄眼鏡。茶館大概分做兩種,一種是讓人下棋,允許顧客賭博,甚至在閣樓上就擺起麻將桌,店家抽抽頭。台生主席家的中興清茶館純粹只能聽戲,怕博弈生出事端,所以不能下棋、不能賭博,甚至帶了棋具單純玩玩都不行。當時電視少,節目也少,清茶館裡面就放起了父親側錄的電視台國劇讓伯伯們消磨時間。

適逢國家節日:雙十節、光復節、甚至是清明,清茶館更是高朋滿座。有時桌椅都排到大街上去,自然台生主席小時候是沒有假日的,當然父親更沒有休息的想法,生意好起來時,總要抓住機會。清茶館的位置對於榮民伯伯的消費極有地利之便,正對面由北而南是國軍英雄館、國軍藝文中心、和臺北南區的軍公教福利站;在商場前方正是中華路南站的公車站,有20幾條公車路線經過,算是重要的交通轉運站。對面的國軍藝文中心常常有國劇演出,有些榮民伯伯會順道在隔壁的軍公教福利站採買價格低廉的日用品,而那些喝了兩三口茶就不見人影的伯伯常常就往西門町裡邊鑽-有時候吃點小吃、去舞廳跳跳舞、到紅包場坐下聽點當紅歌星唱歌。在台生主席的記憶裡,甚至有些來喝茶的伯伯是從桃園榮民之家而來。

榮民伯伯到清茶館可能是因為無聊、混時間。榮民伯伯在西城區的行走軌跡,正穿梭在國家與日常之間,聽戲、買福利品或看著中華商場的國旗,這些是國家賦予或建構出的日常。在胡台麗(1990)對大陸來台「榮民」的研究中,相較於他們在臺灣家庭、婚姻、性行為的不圓滿,榮民的主體認同與對政軍權力核心的情感與理念相同,引發他們對於領袖(蔣總統)、國家(中華民國)、主義(三民主義)、黨(國民黨)這一體延伸中夾雜愛恨交織矛盾的圖騰情感。

來清茶館的榮民伯伯,表面上他們打發時間的休閒方式是煩悶的、無趣的;然而從中華路到西門町的消費,是否能讓他們藉由離家(或許不是家,可能只是居住地)的過程中擺脫掉無家失根之感,他們心中黨國圖騰信仰的叢結也許在中華商場的政治地景中依稀可能找到熟悉的情感。這些看似無趣的休閒,相較長期在軍隊中受到國家規訓與自我審查,中華路商場的消費,某種程度是脫逃國家桎梏的休閒。消費甚至是主體的選擇,在看似空白的時間之流中,找尋能動性的可能。

許多關乎國家儀式帶有神聖性的物質,在中華商場的商戶中轉變為世俗化的商品,特別在「販賣」的過程當中,榮民可能是外省流離社群中的一個身分,相對於清茶館產業,亦為在特定時空應對榮民類屬的產物。在禮品商戶中縱然報導人有區分商品的消費者為何人,商場開放空間反倒使商品來源被去脈絡化;而外省的概念解構過去以省籍為分類的商品消費。中華商場南段區域的消費呈現出特定的外省空間,或說是中華空間;跟報導人的談話出現很多計算數字的描述。這些計算不是家庭的收支簿,而是謀取商業的利益。換言之,這裡的經濟理性表現出兩種特質:一是商人作為職業利益帶給他們的滿足與愉悅(當然也包含勇於冒險遊走於法律或是市場經濟邊緣的逾越感),其二,則是成功商人的形象,應具備的工作倫理以及家庭倫理。

以台生主席家為例開設茶館之初,除了怕博弈在店裡惹上事端,也知道如果做生意不清白,有暴利可圖時,派出所都有可能收取額外的保護規費。樸勤伯伯怕孩子可能因為家業複雜,受到同儕的取笑或異樣眼光。台生主席說,開幕後一段時間西門町的青幫帶人來砸店,砸店的兄弟知道老父親做的是「清白」生意,反倒是不打不相識。

這種與黑白兩道的交陪我們商戶經營的不只是商品的買賣,也考驗著經商者如何周旋期間於各種力量之間。換言之,在中華商場交換不只是商品,甚至是店主的社會聲望、經濟實力或是其人際網絡。

縱然中華商場的商戶,經驗到現在國家機器的暴力促使他們與國家保持距離,但是關於中華文化的民族意識卻沒有因為國家的施為從他們的商人倫理觀中逐出,背後隱藏的意識形態甚至傳承到了第二代的世界觀中。二代報導人多數認為政府的角色在於不介入商業行為的情形下,提供良好的建設與經商環境。從國家到公務體系,報導人非常理解意識形態運作的邏輯,並且甚至能以同樣的話語對國家或其代理人道德訓話。但從父輩為商人這事情來看,對他們而言具有創業精神的職業才符合他們的工作倫理,對於官僚的科層化相當的不以為然。由於他們對於公務系統的行政失靈或介入,使國家意識形態召喚無法成為信仰,反而轉化為由個人與家庭為出發,而能否所賺得的金錢維持家庭生活的完整,似乎成為商人性格的華人頌讚的人觀(personhood);次者,經商幾乎就成為他們的日常,也包含對其他家人的分勞解憂,即使在數字計算表面上不合成本,但由共同工作的實踐,又返回到家庭的親密聯繫。台生主席爸爸送給他的這三句話特別有趣「我出社會父親送給我三句話,不可以吸毒、不可以賭博、不可以作保,你只要記住這三句話,你出去社會就不會吃虧了」。

他解釋道,作保和借錢如同負債和歸零一樣,負債額度一旦超出負擔,人會連鬥志;而賭博則是一種主動的負債風險,常常有人賭博就把家業都輸光了;而不可吸毒,像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的轉喻,然而更積極的意義在於身體就是最重要的生產工具,當他們形容一個人聰明,經常是在稱讚一個人機靈的反應與清楚的記性。而我認為這個聰明不只是在思考上,甚至也展現在他們的語言行為上。語言不可能有固定疆界,不能忽視語境的作用,不同語言的混雜甚至可以挑戰權威性的語言。我的報導人雖然都跟我說華語,但是他們在日常用語上卻使用福佬語,而不僅僅是針對母語是福佬語的人,這些「外省二代」彼此私下的對話間也是使用福佬語。我認為這些不只表現在他們不同語言(山東話、華語、福佬話)的轉換,也在於他們將官方的意識形態語言接合到了日常用語當中,甚至能用在兩種語言間都能夠應用自如。

換言之,這些語言行動的文化來源不只包含官方意識形態,也包含因為經商產生的跨族群接觸能夠使用民間語言,我認為這就是一種本地化(localization)的過程。一方面我們可以從商戶的話語中,理解他們從商業的謀生之中企圖逃離國家的桎梏,國家象徵或是忠黨愛國榮民族群的日常消費都成為其販賣的商品。商人的特質與經濟上的獨立自主,讓他們在論述上,保有與其他仰賴國家奧援的軍公教外省族群,在追求成就上有明顯的差異。然而,卻不能否認,以核心家庭倫理與工作倫理訴求的成功,仍然和戰後國民黨於臺灣建立的華人性文化控制,依舊息息相關。藉以發明國族共同體的寓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倫理觀,在國民黨統治慾望下,成為「做人」的準則-一切禮節皆由個人身體出發,藉由孝道促成家庭的團結,而家庭知道建立在對權威的服從,透過日常的操演拓展到國家的層次。

北市在1990年代經歷了民主選舉的洗禮,區域重心移轉往東區,此時規畫者與執政者,已經不滿足於臺北市是戒嚴時期的現代性之都,臺北必須是一個新的故鄉,新的社區,一個可以在日常的漫步間體會臺北生活感的城市。而新的城市想像,將城市的視角由鳥瞰地觀看移至身體感受,平面化做立體,生活的界域將從地上將延伸往地下具體空間的拓展。

回到中華路,臺北市西區的熱絡原本就奠基在城市的消費節奏上,從1999年臺北市西門徒步區落成,到2001年中華路林蔭大道的完工,西城區在空間上才重新回到一個可「行」的狀態。台生主席回憶這十年間,配合市容建設而拆掉中華商場並非不行,但需要適當的配套措施。對中華商場的商戶而言,10年之間,有人搬到別的地方重新落戶了,有些人也換了行業,在地下街的安置,他強調商戶是用毅力和團結度過這10年,特別是地下街的權利是上一代留下來的家業,他們必須守住。這種信念和上一代來到中華商場的精神類似,是仰賴和政府靈活的折衝方能存活下來,對政府管理地下街的態度相當不以為然,才有以合作社模式經營,商戶互助管理才創造今日地下街的光景。

相較於被國家命定成為現代性建築地標的「中華」商場,與國家寓言的相互呼應,在商戶的日常生活實踐中,已經把中華商場從國家儀式的神龕挪下,「中華商場」是一個由八棟建築物所組成的社區,為商戶們共同生活的空間。中華(Chinese)在與市場(Market)經過30年的互動與拉扯間,市場的運作邏輯成為具體的維繫此區域是一個商場(a market)社會意義,國家的權力在市場間必須極小化干預與介入市場的角色。而第一代商場的經營經驗,將延續到第二代,成為經營與管理地下街的準繩。第二代經營者,認為其具有意識及組織的商業模式,將拒絕國家代理人的收編,以免除私有化的制度與商業組織淪為公有、市有市場困境-在層層行政官僚的牢籠間,缺乏效率與彈性管理的狀態。

相較於商場外省社群的一代經歷從離開大陸原居地、在臺北落戶及返回大陸的家與在臺北的家被拆除的經驗,當流離社群憑著過去的記憶與文化維繫與家鄉的關聯時,不論是原居地或現居地現在的(present)經驗,都經歷了家園(homeland)崩毀,使過去與現在的想像經歷了與現實的落差,難免因為維繫共同體的實存消逝而產生失落的情緒。然而在二代身上,我們卻看到了另外一種想像與論述自己從何處來的正向肯認。

當中華商場拆除後,商場的精神並不會隨著商場崩塌,反而會成第二代經商者的集體記憶:商人在追求利益的同時,不僅要保持與國家交手的敏感態度,也要理解市場是由商人社群的集體力量共同維持至今。然而在二代的身上而商業空間又是由於新的城市想像與市民的日常生活中-一個可行走的城市,在臺北市新商業區域實踐的成功,亦步亦趨的重新啟動西門區域與地下街的生活節奏。在此我也須強調,台生主席地下街經營經驗,都是因為原本在商場的家業不繼續經營,而他們的家族記憶與生計與外省流離社群的物質與飲食又息息相關,當他們成為新地下街的管理者,把過去父輩的經商倫理與道德當作現在的經營精神,一方面為著表達地下街與中華商場的連續,一方面也可以推測一脈相承地宣稱也表達了曾經離開商場重新回來的正當性。

我們並不能只將中華商場的商戶,從軍人與平民的二元關係簡單切分。在此亦無法全然的描述出他們的全貌。我在這裡企圖以中華商場的商人性格來指涉不同氣味的外省經驗,並非只有在中華商場經商外省人的人才前述性格,以及經驗國家暴力或是具備與國家折衝的能力。我以商人性格作為外省人走向民間社會的轉喻,這其中可能包含想要拒斥國家又選擇性地親近國家,也包含對於利益的追求,商人性格外省流離社群與民間社會互動時,什麼時候他的外省身分(不)重要呢?在他們的敘事中的確可以很策略的選擇本地化或是把外省身分作為解釋自我存有的原因。 商業不僅僅是做為流離人群謀生之道,也包含透過日常生活的實踐,去尋找、集結、建構與編織地方社群感的可能,

中華商場商戶也藉由商品建構自己的認同與生活世界,商品一方面是因應著國家圖騰的需求,卻也有大部分是生產者與消費者協商出的結果,也包含商戶作為生產者在策略上的選擇,以及如de Certeau(1984)所述,即時的戰術回應。中華商場商戶的商品,雖然看似是具有特定的族群性,既也包納特定消費情景的任意性以及與在地接合的彈性。換言之,中華商場的空間是揉雜的,人群之間也是揉雜的,商品也是揉雜的,沒有任何一段凝固歷史可以包納住由物質所展現出的揉雜性。我們可以看出,中華商場商戶對於國家的情緒清楚地展現在空間的更迭之上,我們會許可以把這些日常生活的實踐或是抵抗更具體地把中華商場的空間當作是流離人群的物質揉雜性(material hybridity)社群感的展現。

回頭看看十月的中華路,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子依然插在天橋、和綠色的安全島上,這是中華民國當代的國慶美學。然而住在中華商場的外省商戶依靠著始終雜亂的中華路,重新賦予中華一種草根、在地與揉雜的美感。

追憶的愉悅與苦痛:M、Umm Y與敘利亞的從前

$
0
0
芭樂籽大賞

※本文為「芭樂籽大賞」評審團特別獎「珍珠芭樂」之作品。作者吳玟諭是黎巴嫩American University of Beirut中東研究碩士。

 

我在whatsapp電話的這頭和M一起笑了出來,「你還記得我爸有多煩,每次都嫌我薯條炸不好,進來把廚房的是搶去做,用得一團亂又不收!」 

語畢,我們兩個都靜了下來,她輕嘆了一口氣 「唉!那些美麗的回憶…。」 美麗兩個字敲進我心裡,曾經和她在黎巴嫩的巴勒斯坦難民營Shatila的(註1)破舊公寓裡聽他煩躁地抱怨Abu Y (註2)怎麼罵他、怎麼不公平對待她和她的兩個弟弟,和他一起上附近的市場買菜、買香水和化妝品,陪她洗菜切菜煮紅茶,在她與前未婚夫的吵架現場,還有那些一同在公寓外走廊煎熬無聊的日子、發呆回憶往事或看電視裡寶萊屋影集的時光、夜裡她與我分享日記揪心的分秒,讀她怎麼心痛那些已失去的,在敘利亞的美麗際遇...,她口中那些在黎巴嫩的「美麗回憶」,我也著實分享了一部份。 

Shatila營區的街景,攝於2013/9/23,Shatila大屠殺紀念日的燭光遊行。

我在2013年底認識同齡的M,當時我在Shatila的一個兒童中心當志工,M在當輔導老師,課堂之餘我和她聊起天,她告訴我,她也是巴勒斯坦人,但不在黎巴嫩出生,她來自敘利亞的Sbeinieh營,在敘利亞內戰爆發、Sbeinieh也捲入戰爭受轟炸後,M與家人輾轉在敘利亞國內遷移了幾次、到處借住,在2013年的夏天才決定逃至黎巴嫩,在Shatila找到租屋處住下。和M分享著同是初訪黎巴嫩的「外來人」角色,我們漸漸熟識,2014年的夏天,掙扎了許久,我決定以因內戰從敘利亞遷至Shatila的巴勒斯坦難民為論文主題,取得M與家人的同意後,我開始了出乎意料地親近我的「報導人」、長達一年的參與觀察,得以共享M的黎巴嫩回憶 。

M的網路電話,是從荷蘭打來的。在2015年底,為了逃離黎巴嫩陰鬱看不見未來的生活,M一家決定暫時分離,Umm Y和M因為沒有敘利亞兵役,可直接走陸路到土耳其,他倆暫別Abu Y和兩兄弟,從貝魯特到敘利亞,踏上所謂「難民危機」的路徑,穿過土耳其,坐了地中海的偷渡船、火車公車計程車終於到了荷蘭北邊的,另一個難民營。

與她一起暫時掉入回憶的我,也深感那回憶的美麗,Abu Y在廚房裡炸薯條碎碎念的身影,讓我不禁笑了出來,但而後又是一陣心疼,Umm Y也才接過電話,跟我說她有多想念Abu Y和兩個兒子「你也知道,我和Abu Y不只是夫妻,我們是很要好的朋友」「我還想,要不要乾脆回去黎巴嫩…」,她和Abu Y的好感情,也時常落在我每一頁的田野筆記裡,我常偷偷感動著、羨慕著他們在辛苦的日子裡仍打鬧玩笑、互相陪伴的日常。

我想像Umm Y在荷蘭冰天雪地的日子裡,也回憶著一家人窩坐在Shatila公寓裡小客廳共享同一個瓦斯暖爐的時刻。當Umm Y和M和我述說他們對黎巴嫩日子的想念,縈繞我眼前的是幾個月前才完成的論文章節,我用田野日誌和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理論拼拼湊湊出的那些、關於回憶的圖像,Umm Y在公寓外的走廊回憶著敘利亞無可取代的齋戒月(Ramadan)、M日記裡既心痛又治癒的篇幅…。

M從whatsapp捎來荷蘭營區外的冰天雪地。

回憶的侵擾:Umm Y追憶Ramadan

在接近齋戒月的一個夏日,我和Umm Y坐在公寓外的走廊上,我問她從前在敘利亞的Ramadan是什麼樣子,「真的很美」她重複了好幾次,「大約下午五點,我會和Abu Y開車去市場,去一家很有名的店叫 “Midday” 外帶ful (熬煮蠶豆) 和fatteh (優格與鷹嘴豆),然後回家禮拜、開齋。接著午夜去清真寺禮24個Rakats(禮夜間拜12拜), 有些人會待到破曉,但我會回家和朋友親戚共度。我們會在不同天拜訪不同親戚,Abu Y會去他的大哥那,我會去看我爸媽,然後待得很久。」Umm Y說,在他們住的家族建築裡,最年輕的一家會拜訪比較年長的一家,然後兩家在一起去拜訪更年長的一家。「在Eid (開齋節,齋戒月結束的隔日) 又是另一回事,我們會訪墓園,在Eid前,我們會花五天的時間做很多maamoul (棗泥餅),然後分送給親戚,他們也會送一些給我們。」Umm Y 說著說著,比較起敘利亞Sbeinieh和黎巴嫩Shatila營裡不同的齋戒月景致,「大家在街上不會抽煙、不會吃喝東西,我們住的街上也有基督徒和德魯茲人(Druze),但沒有人會在公共場合吃東西,以示尊重。我們來黎巴嫩的時候剛好是Ramadan,剛開始我聽到清真寺的喚拜聲,讓我想起在敘利亞過節的種種,那時候想『啊好想念啊!』,結果隔天我就看到有人在街上抽菸喝XXL(流行的酒精提身飲料) ,讓我很震驚。」

Ramadan開齋時的Umm Y準備的一桌豐盛,中間的是ful,攝於2015/6/20。

Umm Y 在剛遷至黎巴嫩聽到的喚拜聲,觸發了那關於齋戒月的畫面、味覺與氛圍的回憶,那些回憶像是被抽拉出來,成為她解讀眼前所見所感的素材。柏格森的理論把這樣的過程形容成:回憶在當下被實現 (memories become actual),換句話說,我們受到當下事物的刺激,牽引出回憶來理解眼前的事物,重現在眼前、復活了的便是那些被運用上的過去。再仔細一些,柏格森解釋:「純粹記憶(pure memory)是沒有效用的。這種虛擬的記憶只能透過能觸發它的感知才能成真;且這種記憶沒有能量,只能向當下的感受借用生命和力量,才得以具體化成為現實。」 對Umm Y來說,用那些被牽引出來的回憶來理解當下,其實不斷提醒著她過去的Ramadan是怎麼度過的,而現在,又是怎麼樣的一幅令人失望的風景。每當談及對黎巴嫩的不滿,我的與談人總會在對話間提到「從前在敘利亞,我們都…。」我想,這便是回憶的侵擾,記憶受到當下的刺激而活過來,不斷闖入每個現在,那熱鬧團聚的過去與流落異鄉的現在比較,強烈的反差令人慨嘆。

但是柏格森也說了,我們的過去並不會就此支配我們的當下,作為一個由種種過去交錯編織而成的角色,我們仍能適應迎面而來的事物,並改寫這個角色。在Umm Y身上,我也不斷看到這樣的動能:過去在敘利亞,內戰前五年才改裝好的廚房沒了,在又窄、又只有一個瓦斯爐的Shatila公寓裡,沒有烤箱,她拿手的烤kibbeh (可巴肉餅) 和sfoof (薑黃蛋糕) 還是照樣上桌:kibbeh的肉末、香料和布格麥揉好,Umm Y會送到一樓街道上的烤餅店,借用他們的烤爐,並付他們1000塊黎磅 (約20塊台幣,是面值最小的黎巴嫩紙鈔),至於sfoof,Umm Y總會利用他在貝魯特的高級社區裡做看護工時,用她僱主的廚房烤一整個托盤的蛋糕,分一些給僱主,其他傍晚包回來,每次Abu Y和兩位兄弟都一塊接著一塊不停口,隔天早上就會一掃而空。Umm Y曾和我描述從前大房子裡的設備,和現在又殘破的小廚房做對比,但她總能找到方法,重製那些回憶裡的美味。

在回憶裡避難:M緬懷逝去的戀人

每當Umm Y記起敘利亞的總總,一股失落感總會油然而生,因為明白回憶裡的事物已不復存在,偏偏我的筆記裡不斷冒出有關於歡樂寬敞的敘利亞過去,紀錄著他們追憶當下的興奮、愉悅,但同時又夾雜著遺失的傷心與惋惜,我不禁疑惑這樣追憶的矛盾與拉扯。

隨著和M一家人越來越熟悉,我對他們的回憶裡的五官感受、幽默與愉悅越感興趣,也發現我自己越發處在「告訴我多一點有關過去敘利亞的事」的語氣狀態下,成為觸發他們回憶的引線,就此,我警覺某些回憶 (特別是經歷戰爭的) 很有可能帶來極端的痛苦,所以在言談過程中謹慎地不去追問那些關於戰時與恐懼的記憶。這個關乎研究倫理的憂慮,我發覺,不僅是屬於我的,更映照出訴說回憶的與談人們那份猶疑與矛盾:如果回憶是會同時帶來愉悅與苦痛的載體,究竟什麼才是面對回憶正確的作為?我們應該讓自己暴露在失去的傷痛之下,去追溯那些歡樂的過去來分享其中的美好,還是,放手那些回憶好讓自己專注在當下呢?

直到一夜,M和我分享她的寫作日記,問題似乎得到了解答。日記裡的兩個整頁,寫滿她對前戀人Saif的追憶:

「我想你好像我已經找到你,我對你訴說我的煩惱好像你就在身旁,像是你沒有消失、沒有死掉。我已不抱希望能找到可以訴苦、可以分擔我煩惱的對象。這一生到底有多難?我經歷的到底有多難受?我感覺這憂鬱快要摧毀我的生命,我在心中尋找,在我的回憶裡尋找一個我可以信任的人,除了你我誰都沒找到。你是我生命嚴酷的源頭、是我快樂的源頭、是我悲傷的源頭、也是我笑聲與哭喊的理由。所有事都變了,有些時候,我希望我沒有在這種處境下遇見你,有的時候,我希望是我死了而不是你。我抱著你仍活著、戰鬥著的希望待著,期待我仍存在你的記憶中…我的笑容回來了,帶著我的靈魂,我想像著我仍聽見你的聲音,你對我說:『信任你的真主 (Have trust in your God) 』當我聽到這,心中的希望開始不斷翻新。有的時候我想,要是我回到敘利亞,我會發現你就在我前方告訴我『我想你』,然後我會笑著重複著你的名字『Saif, Saif, Saif, 我愛你,我會保存與你的記憶,作為那嚴酷的根源、作為那生命的源頭。』」

Saif曾在戰前短暫的與M相遇並戀愛,但在M一家離開前失蹤,M在抵達黎巴嫩不久後聽聞他的死訊,但不知如何確認,總還是抱著Saif還活著的想像回憶他。M很早就對我訴說與Saif的回憶,片片斷斷地我曾記錄:

一次,我和M在鄰居家吃飯,然後聽從手機放的情歌,M對我說:「他有一次在大街上跪在我面前,張開手臂對我說「我愛你!我愛你!」身邊的人問我:「你認識這個人嗎?」我說:「不。」M哈哈笑著。

M和我說Umm Y也很喜歡Saif:「我會在簡訊的最後寫『我愛你!』,然後他會回我『願你平安 (As-salamu alaykum,阿拉伯語中的正式問候語) 』,我媽超愛的!」

另一個Ramadan的夜裡,我和M都睡不著,一直聊天,直到清真寺凌晨四點多的晨禮喚拜響起。M起身去盥洗,接著等待喚拜聲結束、準備禮拜的時間,她告訴我:「有一次Saif在這個時候打給我,叫我起床去盥洗、禮拜,我應和他說好,接著又躺回去睡,他又打回來檢查:『去洗手洗臉!我要聽到水流的聲音。』結果下一次我問他他自己有沒有作禮拜,結果他說沒有!我跟他說,『所以只有我在禮拜嗎??』」M笑著說。

我分享著M那些可愛又甜蜜的回憶,感覺那些鬥嘴好氣又好笑的時刻,M在描述這些回憶的同時,像是從當下抽離,在她回憶的夢裡重複感受她與Saif相處的每個細節和語句。這是柏格森定義兩種回憶的其一:「像是一幅完整細緻的表象、唯一一次經歷下的圖像,這種回憶不會錯過任何一個細節、實情、動作、地點和日期,每當喚起這樣的圖像回憶,我們必須從動作的當下抽離、必須去珍視那些無用的圖像、必須有夢的意願。」這樣的回憶,總會牽引出失落感,因為我們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那個過往的圖像。讀著M的日記,我理解她的心痛與失落,但,同樣在她的悼念中,我看到她在傷痛裡治癒自己:“Have trust in your God.” 與Saif的回憶對M是如此珍貴,必須仔細的複習每個細節,這不只是因為Saif無可取代,更是因為,每一次進入回憶畫面所能渲染的喜悅,都是療癒且滋養的。在此,回憶是一種令人上癮的庇護,每一次的追憶都帶來失落,卻是能逃離現實的避難所。

動作中的回憶:帶著過去前進

柏格森定義的另一種、他形容成「習慣」的回憶:這種回憶是透過不斷重複而形成的,完全沒有這個回憶被創造時的記號,像是我們寫作與走路的習慣,是被我們活著、動著,而不是一幅細緻的圖像 (像是M對Saif的回憶)。如果把M對Saif的在街上告白的那幅圖像回憶形容成是一堂英文課,那堂課裡老師教的文法與單字是個別而獨特的,只屬於那堂課裡學到的細節,那另一種習慣的回憶就像是我已不斷熟背知悉的單字,我已不記得最初學到那個單字的課了,但在聽到這個單字的當下我能夠即時理解並做出反應,我對這個單字的反應便是一種活著的、不斷被運用的追憶。這種回憶,即使在當下不斷重現,我們也不會體認到這是過去的回憶,也因而不會感到失去的痛苦。在和M抽著水煙,吞雲吐霧時,我看到這種現在式的回憶:

這天晚上,Umm Y在她看護的病人家裡度過,我和M坐在公寓外的走廊上閒聊,她突然告訴我:「我在等我爸出去,我們才能抽水煙」,晚些,Abu Y終於出門了,她興奮的往樓下喊水煙攤老闆娘的名字「Monar!」,然後進屋裡準備紅茶和水果,還打開她白天買的洋芋片。不到一會水煙和煤炭就送上來了,我們邊抽,她告訴我:「以前敘利亞沒有這種水煙外賣,我們得到外面餐館才抽得到。」

她熟悉地換煤炭、交遞煙管的動作,就像是那些敘利亞水煙時光的記憶重現,但對於這種現在進行式的記憶,她不感失落,我們單純地享受水煙的當下。

她當然也曾描述和堂姐堂妹們一起去餐館抽水煙的時光,並感嘆這樣的時光不再。在這裡,套用柏格森對細緻的圖像記憶 (那種會讓人體認到失去的記憶) 的進一步解釋:「那些圖像是易逝的,永遠都準備要逃離那個追憶的人,那些往回追溯的回憶不斷被其他的、更自然、向前移動的回憶阻擾。」M抽水煙、善社交的習慣,就是柏格森所說的「更自然、向前移動的回憶」,這種回憶不斷的在一次又一次的練習裡更新與適應新的情境,當時的M已學會在Shatila裡如何用不同的方法享受水煙的時光,像是Umm Y的重製美味一般。

移居,且是受迫的遷移,是所有關於生命裡時間的元素斷裂的開始,過去的回憶、未來的計畫、因時間累積的習慣全都重新洗牌,思索過的未來消失了,創造新的未來時,回憶又在眼前猶疑踱步,從M和Umm Y身上,我看到回憶給的困惑與拉扯,但也看到面對現實生活的能量與韌性,有些回憶縱然不能放手,但有些回憶,在生命的延續下,他們允許自己向前、運用過去的種種來面對當下。Umm Y曾在她的臉書狀態上寫下:「我得失憶才能重活一次」(“I need to lose my memories in order to live again.”; “inī bihājah lifiqdān al-dhākira kai a‘īsh min jadīd.” )。在回應欄裡,是她女兒M的回應:「我親愛的媽媽阿,如果我們能抹去記憶,我們不會再懷抱希望地活這一生」(“My dear mother, if we could wipe off the memory, we would not live with any hope in this life.”; “habībtī yā immi, law naqdir namsah al-dhākirah mā kinnā ‘ishnā ‘lā ay amal bi hāl hayāt.”)

 

註1:巴勒斯坦難民營是在1947年在以色列巴勒斯坦戰爭、1948年以色列宣布建國、巴勒斯坦人大逃難後的產物,散布在巴勒斯坦鄰國約旦、黎巴嫩與敘利亞,至今巴勒斯坦難民的返國權(The Right of Return) 逐漸在國際上間的和平談判中被刻意忽略。在不同國家的巴勒斯坦難民因歷史與地主國的政策而有不同的命運,Shatila在60-80年代因巴勒斯坦抵抗運動(Palestinian Resistance Movement)一時興盛過,但1982年以色列聯合黎巴嫩的長槍黨反擊屠殺掃蕩營區,傷亡慘重、基礎設施變得殘破不堪,巴勒斯坦人捲入黎巴嫩的內戰,被黎巴嫩本地政黨視為問題的根源,大部分的巴人從未享有公民身份,和在敘利亞的巴人命運天差地別,敘利亞的巴人享有大部分的公民權,大部分營區和本地地方發展相當。

註2:“Abu”為父親之意,Abu Y指Y的爸爸,Y是M的大弟,Abu Y,即是M的爸爸。阿拉伯語文化中,有子女的夫婦,人們會以Abu+長子名、Umm+長子名稱呼(Y的媽媽),因原論文以假名撰寫為保障與談人隱私,本文謹以名字首字母代替。

吃芭樂不吐芭樂籽:第一屆芭樂籽人類學大賞解密

$
0
0
芭樂籽大賞

「真是大開眼界!下次我還想當評審。」某位芭樂評審團成員如是說。

第一屆芭樂籽人類學大賞收到來自四面八方的稿件,從主題、田野地到文風,充分反映新生代的多樣性與潛力,令人欣喜。然而如何從中挑出得獎芭樂,則是評審團的考驗。

為了更有公信力,也有讓(未來)投稿讀者參考,芭樂需要解密。最重要的當然就是人啦──本屆評審團召集人為趙恩潔,評審為邱韻芳、蔡晏霖、方怡潔與林浩立。這些無償評審辛苦了。

審查過程採取匿名方式,由小編A(郭佩宜)負責收件與報名表確認,小編B(胡正恆)負責整理、文件去識別,交由5人評審團匿名討論。待決選名單出爐,再由小編A比對報名表,公布得獎名單。

評審團5人分別來自不同學校,研究方向和書寫品味也大相逕庭,他們都很專業,沒有爭吵互擲芭樂,而是配針對各篇書寫評語、互相參照。第一輪篩選剩下九強,第二輪採取美國記者協會選職業運動MVP的投票方式,一人三票,列出心目中的第一名(3分)、第二名(2分)、第三名(1分),最後以總分決勝。由於第三名有兩篇同分,並列獲獎。此外還有一篇評審團特別獎──取名為珍珠芭樂,是本屆遺珠。然而遺珠當然不只這篇,許多稿件都很優秀,都有芭樂人類學的味道,只是剛好這次評審胃口不一樣。

至於審查標準,其實有點難描述,到底什麼是「芭樂」?實在無法定義,不過反定義倒是比較清楚:四平八穩就不芭樂。某位評審的這段話可供參考:「看作者有沒有找到一個很平常大家不會去注意,但切下去又有一堆東西湧出來這種『眼光』。」

據側面了解,得獎作品刊出後,也有這次沒擔任評審的芭樂寫手們有不同想法(嘿嘿,後悔沒去當評審志工了吧?),果然各品種都有其擁護者阿,讀者也呈現不同的客層,甚至評審也可能被新意見動搖原來自己的偏好...因此最後這個鍍金鍍銀大家別太在意,芭樂就是要多樣+好吃啦。至於有人不解為何金銀後面會出現「紫芭樂」,也解密一下好了──阿就「芭樂籽,紫芭樂」阿!(難道紫芭樂才是真正的芭樂籽?嘿嘿嘿,不可說,不可說。)

以下是從審查群組的葡萄籐洩漏出來的一些零星機密(謎之音:這不是芭樂人類學嗎,為何會有葡萄籐?):

 

當小編找到這張照片時倒吸一口氣:難道都是冥冥中註定嗎?
金芭樂跟「奶類飲料」有關?
http://pcdn1.rimg.tw/photos/4554682_memuyv6_m.jpg

「好故事,好敘事,聚精會神順口馨香完美來一杯。」

金芭樂賞

沒什麼事是喝一碗奶茶不能解決的,如果有,喝兩碗。

作者:梁瑜(北京大學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碩士班)

-文字流暢溫暖就如「奶茶」,在敘述奶茶在哈薩克人生活中無所不在的同時,也把自己如何透過「奶茶」融入田野的細節細膩地帶了進去

-文字流暢細膩、處處有慧黠的筆觸。主題明確一氣呵成、論述不雜亂,且兼有田野反思。

- 融入田野的過程讓人感覺溫馨

- 看不出來除了生病還有哪些事情是透過喝奶茶來解決?

 

芭樂配米粉,嗯,也有找到照片喔
http://www2.mlc.edu.tw/lunch_pic/14113pic1.jpg

「作者找到一個精準又詼諧的切入點──炒米粉──來看庶民政治,這芭樂熱鬧又好吃。」

銀芭樂賞

炒米粉─山林邊區的選舉慶典

作者:邱星崴(國立清華大學人類學碩士)

- 充分讓讀者感受到人類學家的功力。原來日常生活中如此平凡的事物,可以講出這麼一大堆有意思的事啊!

- 展示了寫出好芭樂文不用字多。用一大家都熟悉的地點主題、寫出不一樣的東西。

- 這次比賽有非常多的吃吃喝喝,不過炒米粉快狠準勝出,因為身入其境。

- 必須說食物這幾篇,都非常地精彩(偶真的是超愛吃的啊),所以取捨上非常的困難。尤其炒米粉,確實是芭樂到不行的最佳人類學示範。但不知怎地,我讀了三遍,就是這篇覺得在情感上無法像奶茶與麻醉飲料一樣,讓我讀的時候身心投入,讀完以後身心暢快。彷彿有一堵玻璃牆,隔在我與苗栗的米粉之間。相較之下喝奶茶、麻醉飲料、幹勞動時就沒有這種距離感。(雖然我當然根本只吃過炒米粉)

我想可能有兩個原因:第一是對田野現場有不同的敘事策略:或許是因為米粉青年覺得台灣通俗脈絡人人都知,所以較少著墨於炒米粉相關的田野現場,以至於民族誌力道稍弱。但我想或許更關鍵的是作者與田野的情感距離:米粉青年有種審慎的世故,奶茶與撒考 drinker則以人類學家最慣用的姿態帶領讀者在田野中發囧、迷惑、破冰、融入。

去別人家裡的天真人類學家畢竟還是比較好當,對故里又愛又恨的返知青難為啊難為~

 

「有一點感動,從對島民同理的描述中,看到了人類學家理性的敏感與清醒的孤寂。」

紫芭樂賞

在神聖與麻醉之間

作者:蔡馨儀(University of Pittsburgh人類學研究所博士班)

- 真的有我一開始沒讀懂的人類學家的孤寂

- 不斷岔出的歧枝豐富了飲料的神話、祭儀、政治與經濟意涵

- 感覺「神聖」地不夠,但田野精彩,值得期待

 

 

「在一派認同研究中,本篇芭樂文將商人的主體疊上外省主體,把國家圖騰和市場策略之間曲折複雜的故事講的自圓其說,自成一格,頗有可看性。」

紫芭樂賞

北門前消失的密室:中華商場的拼貼美學與一些不同氣味的外省人

作者:嚴勳業(國立交通大學人文社會學系族群與文化碩士)

- ​有時事感,有喜感,有立體感。

- 扣緊時事,把「中華」地景、人情、國族政治到抵抗都濃縮在中華路與中華商場的興衰中,有人味,寫作技巧高,能把大結構的變化帶入,卻又不失文風幽默。

- 有點懷疑「密室」是否只是一種芭樂譬喻?為何如此人貨語言流動之處,要說是「密室」?

- 可惜商人論理有點飛走。我也覺得消失的密室有點奇怪,消失的中華民國還比較切題。

- 非常精彩、主題寫法夠芭樂,但問題就是稍嫌太長了。

- 主題與筆調都很好,但真的太長了,而太長一向也是芭樂的小忌(至少對貼文的工友來說)。

 

「不是自己習慣的風格,但細讀後被很特殊的適合其描述主題的情緒與美感所吸引。」

珍珠芭樂賞(評審團外掛推薦)

追憶的愉悅與苦痛:M、Umm Y與敘利亞的從前

作者:吳玟諭(貝魯特美國大學碩士)

- 以「追憶」為主題,透過黎巴嫩貝魯特難民營的友人們回想過去的敘利亞生活的美好與失落,尤其在正在發生的內戰悲劇之餘,重新凸顯來自敘利亞的友人的主體性,這種友誼讓人印象深刻。

- 我覺得滿有人味的耶,那種觀看人的細膩讓我還滿喜歡的。

- 有點實驗性寫作性質,但是實驗有點失敗,尤其重點「美麗的回憶」不清楚是什麼。

重讀以後,覺得對於情感與回憶的鋪陳真的很細膩,但我想我是被伯格森卡住了。我主觀上不喜這種在理論概念與native category之間來回印證的寫法。

- 一開始讀的時候也很驚艷,佩服台灣研究生田野的多樣性,但太多故事,沒有清楚的重點。

 

「等一下~~~」

遺珠還有許多,例如第二輪有評審提及的「人類學徒的感恩與懺悔」,以及「英雄動漫—那身國王的新衣」。後者有如下的推薦(此位審查人特別扼腕):

- 對日常生活中出現的文本進行分析,以心理分析來看無處不在自我生成的性別意識,分析起來頭頭是道峰迴路轉,雖不是傳統的人類學田野調查的路數,但也是很棒的人類學式觀察。

 

帶著小鋤頭與稻草束:與邦查親人一起思念過世者的Micuhon儀式

$
0
0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最有天氣感覺的儀式節期,讀者們可能會想到清明節吧?掃墓祭祖回想先人的時刻,同時也是細雨紛紛,最是令人思念與懷想的季節。節日中的天氣與活動感覺互相搭配,似乎是清明很重要的氣氛;綿綿細雨,在故鄉或者墓園山林裡活動,整理清潔,在微微寒風和細雨中共食。我很少有機會一起與家人去南部掃墓,一方面是父母已經離鄉許久自己也在外工作,另一方面母親一方從外曾祖母開始就以篤信基督教,沒有特別要求在清明時節祭祖。於是最近一次回到高雄田寮老家祭拜祖父祖墳,已經是幾年前結婚後的事情。我隱約記得祭拜時需要進行的活動:帶花灑酒燒金,放鞭炮澆水,主要還有親戚一起吃潤餅和煮熟的蛋,最後還要把蛋殼放在爺爺奶奶的墳墓上。不做這方面的研究,我並不特別了解為何要這樣做,但是難得跟伯父以及堂哥們碰面,這樣的儀式帶著清明節特殊的涼意與潤餅的氣味,留在不常出現的記憶裡。

而真正讓我把天氣還有氣味連結起來的年度節日,除了自身文化裡的清明節,內心深處的記憶都是花蓮北部Lidaw部落的邦查(阿美族)親人一起度過的節日。八月烈日炎炎帶著焚風與野薑花香的豐年祭Malalikit,九月燒完稻草之後天氣轉涼前舉辦的巫師祭Mirecuk,十月初豔陽高照迎接祖先的祭祖活動Taladuas,十一月的稻米收割前稻香陣陣的捕鳥節Misaayam,十二月底寒冬中被戲稱為「聖誕老婆婆報佳音」的小米播種祭Midiwai,三月春寒料峭裡伴隨紅糯米雞酒香的田事完成祭Misatulikun,以及五月底進行為稻田和村落驅除餓鬼的Mifa’fa’,直到六月底大約一年中傳統活動的行事完成,整個部落進行捕魚吃魚的Miladis活動。這些活動在一年一年的輪轉中,總讓人記得某個年度的什麼時間,曾經大家在一起參與的過程;像是以複寫紙描繪了無數次的心靈地圖,最後發現用來臨摹的原稿已經分別印刻在不同年度複寫版本的不同角落。

Lidaw部落兩年一度的祭祖活動Taladuas
從我有記憶的參與經驗以來每次都是晴天

由空間和時間的參與所記憶的邦查生活,在儀式裡面年復一年,但每次的經歷都因為與上一次的對比而有更深一層的感受。而這種「不斷重複卻越來越深刻」的強烈感受,卻是在每次部落裡送別不同族人的喪禮活動中更加明顯。大約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參與Lidaw的喪禮,一直到現在每次活動依照傳統會遵循著一定的模式進行,但活動裡被送行的族人從完全不認識的老人,到一個個我曾有互動卻沒有機會好好認識的長輩。

這幾年的送別,已經為那些曾經給我邦查名字的老祭司,在婚禮中給我新名字的老頭目,第一次同意我參與他家中儀式的faki等人而行。坐在村落裡,記憶中各個活動的村落,我跟著不同喪禮活動的村落親戚,帶著檳榔荖葉,米酒香菸,小鋤頭,稻草束,五花肥肉和杜倫(糯米糕),一次一次為不同的老人家送行。帶著思念與感謝,卻沒辦法找到機會重新再聽老人唱一次歌曲,或者請教邦查生活故事的終點旅程。在叫做Micuhon的「思念逝者」活動裡,喪家親族(尤其是女性親戚與長輩)配合部落祭司的時間,拜訪逝者生前常常活動過的空間,並且慢慢地引導喪家的親人,讓家中成員從親人過世後只能留在家屋附近的活動禁忌解除開來,開始與村落其他社會空間裡的成員互動。因此拜訪的程序通常從喪禮後「讓祖先回到家屋帶領逝者回到祖靈地」的室內活動(MisaPancah)結束後的第二天啟動,在四十天之內,從家屋附近的位置開始,由近而遠地逐漸進行。最近的可能是喪家自有的田地,隔幾天後可能前往老人生前常去活動的地方:如果是男性,可能前往他生前與年齡階級一起抓鳥的野地附近,或者是當年為部落服務常常參與祭典活動的海岸一帶,或者是鹽寮坡地附近老人生前種花生生薑的地方;如果是女性,則會前往女人常常參與種田活動所需祭拜的部落「土地公廟」附近,或者是陪伴女性祭司在「阿美文化村」附近解除食物禁忌的堤防,當然更常見的是老人生前進出多次的慈濟醫院附近空地。

邦查親人來到這些地方,把檳榔荖葉壓在小型的杜倫上面,和米酒香菸排放於地,由祭司引導唸詞祝禱之後,眾人輪流拿著帶來的小鋤頭,在上面塗上些許牛的油脂,帶著又滑又黏的鋤頭在生硬的地上敲打,模擬作田的動作,並且稱此為TalaUmah(字面意義就是下田)。敲打完之後並且跨過在旁邊燃燒的稻草束,最後回到眾人聚集的座位上,把帶來的五花肉生薑還有杜倫糯米糕一起分食了。等到稻草束燃燒完之後,才可以離開該地,往下一個位置去。一天進行活動完成之後,一定要回到喪家家中進行完成的Bananom(直譯是給水喝,但這裡指得是對祖先與逝者祭拜以酒),才算完成一天的Micuhon的活動。

TalaUmah的時候,老人家在喪家附近的田野旁模擬作田活動。
小鋤頭上會塗上牛油,後面有燃燒的稻草束,放置的檳榔荖葉枝,還有裝了開水的壺。

這樣的程序我參加了無數次,每次都在外地追憶過世邦查長輩時,可以聽到許多老人家當年的故事:Lidaw最後一位男性巫師Faki Manga,當年是從太巴塱走了一天的路來到花蓮港要應徵碼頭工人,因為太累到花蓮溪出口附近休息,遇上當時到河邊洗衣服的Vayi Lisin,後來就成了他的太太;據說每次來村落看女朋友時還被非常排外的Lidaw村裡的男性追打。而種植土地在遠雄海洋公園後山附近的Vayi Vunuk,則回想起她過世的先生,在山坡上跟他一起種生薑的時候,還同時可以一路走下現在台十一線旁的邊坡,到海邊石頭上撿海菜Samau以及小貝殼Calibi。也有許多感覺是在活動與追憶的過程中,讓許多無法被後人了解的神奇故事傳送下來。我的邦查名字就是老祭司Gamaya以他先生Butal取來的,老人家們每次到花蓮溪出海口Micuhon,總會描述當年Faki Butal在捕魚祭Miladis的清晨時分,獨自一人划著竹筏往外海去,停在看來完全水波不興的定點,等待一段時間,當太陽剛照射出第一道光線時,做完Mivdik以手指點酒的祭拜動作,然後撒網。哇大!整群魚在網裡不斷跳耀翻動,他得趕快呼喊後面的朋友來,幫他一起把漁網拉起來。這個故事我聽了不下十數次,也只能默默為自己撒網動作之笨拙感到尷尬。

有些老人家走的場合是非常「令人難忘」的。身為部落前頭目的Faki Tuni,就是在豐年祭當天的跳舞場合上心臟病發送醫的。當天我還在我的乾媽家吃中午的宴席,家中的祭司阿嬤接到一通電話,臉色一變頓時啜泣起來。Faki Tuni的太太是另一位重要的Cikawasai女祭司,幾位老人家之間感情非常深厚。我們知道再來意味著,整個下午的活動大家已經無心情進行(雖然還是得要前往),而原來在豐年祭現場中央預留的祭司與當年度喪家的撫慰座位,馬上就會空出一個祭司的位置(因為鰥寡者至少有三年不能擔任祭司活動),並且會多出讓全村難過至極的另一箱慰勞的米酒,給Faki Tuni。Faki Tuni沈默寡言,但是在需要他解釋儀式和主持活動的時候一定早早到達現場準備。就在他過世當年的六月,有個已經不太受部落重視的小型儀式Mivalidas,原意是由部落小孩把收成的小米捆成好幾束,最後由最小的年齡階級扛到部落集會所那裡去堆積起來並且由祭司祭拜;後來轉變為(象徵把繩索綑緊的)拔河活動。當天的拔河活動只有三個老人家到場支持,在等待催促了兩個小時之後,才由頭目招集幾個最小的年齡階級小學生到場,簡單地進行拔河活動。看老人家煞費其事地把繩索從現代的活動中心大老遠帶來傳統集會所,然後在那裡喝酒等著不知何時出現的小朋友;我猜想每次Micuhon,海岸邊的祖靈們不知道是不是也有類似的情境?

六月初Mivalidas,小米收成後的捆束拔河活動
過世的Faki Tuni(後排戴白帽者)總是最早到的老人家

當年碩士階段的主要研究題材就是喪禮活動,但在不同家庭協助喪禮事務的同時,多半只帶了自己參與意圖,沒辦法感同喪家親族的距離。一直到研三上準備開始寫論文,一通從高雄來的電話把我從田野中拉出來:從小照顧我的外婆過世了。我回到村落去辭行並且告知要暫時離開一段時間的原因,每個阿姨vayi都拿了白包出來,並且囑咐我一定要帶回一條毛巾給她們。當我回南部參與完了外婆的喪禮回到村落,依「規定」把回禮毛巾帶回來,並且問阿姨還有老人們,為什麼一定要帶毛巾回來?好似身為基督徒家庭的我對這個習俗還是沒有感覺。阿姨們說,「因為你在這裡回想到你的阿嬤,也會哭阿。我們聽到你說的事情也會覺得,你是我們的小孩,要跟你說不要難過。」那時候我還沒有讀過Ruth Behar的「會受傷的觀察者」(vulnerable observer),不然直接在論文裡面就把這個段落類比了。當然,當時聽照顧我的阿姨們這樣說,我忍不住覺得我送了我的外婆好幾次,在Lidaw,這個新的家鄉裡。

每當碰到濛濛細雨的清明時節,我想到的還是在Lidaw的村落附近,那些勤奮地模擬下田工作的鋤頭敲打聲,還有燃燒稻草束的味道。在這個村落裡有我最早認識的一群邦查老人家,不斷走著祖先的道路。從近而遠,從田地到河岸到港口,交織出部落附近回憶與過去的記憶地景。以此短文紀念給我名字(Butal)的Vayi Gamaya,以及為我加上新婚名字(Stol’)的Faki Tuni。

懷念Lidaw的守護者:大祭司Vayi Gamaya(本名Dibus Awus)

 

田野是危險的工作嗎:談美國人類學家Buell Quain(1912-1939)的死亡之謎

$
0
0

田野是危險的工作嗎?根據社會學家Nancy Howell的統計,從1976到1986十年間,共有70位北美人類學者死於田野工作中,其中甚至包括一個被雷劈死的案例。然而本文要談的並非田野的意外事件,而是想以現在已幾乎被遺忘的美國人類學者Buell Quain的故事來談田野安全的另一個面向:苦悶與孤寂。

Buell Quain在巴西做田野時的檔案照(引自Bernardo Carvalho Nine Nights

博士班的老闆有一個傳統,每年與指導學生們聚會時會針對新來的菜鳥的研究興趣送一本書。打著斐濟研究名號進來博班、但對斐濟還不太熟悉的我,所收到的第一本贈書便是由Buell Quain所寫、1948出版的《斐濟村落》(Fijian Village)(那美好的、充滿直白民族誌標題的年代!)。順手翻了前面幾頁,馬上察覺到這本書珍貴的意義。不僅首頁有我老闆的老闆Alexander Spoehr的親筆簽名,內文則有Quain的老闆、鼎鼎大名的人類學者Ruth Benedict寫序。然而,當時我卻還不知道Quain可是30年代美國人類學界最耀眼的新星之一,在隨意翻閱的當下,也沒有讀出Benedict在序中略帶感傷的開場筆觸。1939年八月,在Quain把這本書的完稿寄出的一年多後,他在下一個於巴西中部雨林的田野研究中,在一顆樹上上吊自殺身亡,享年只有27歲。

老闆的老闆在Quain的書上的簽名。

Quain於1912年出生在美國北大荒北達科他州一個顯赫的醫生家庭中。父親Eric是來自瑞典的移民,在北達科他州與友人合創了美國歷史最悠久的地方診療室之一的Medcenter One Q&R Clinic。母親Fannie更了不起,是該州第一個拿到醫學學位的女性,也是那裡第一個嬰兒診所的創始人。我們無法得知Quain的父母是否希望他們的兒子能夠繼承身著白袍的衣缽,但從他之後幾部著作的前言中可以看出,至少他的母親是相當支持他人類學的學業。他很早便展露人類學家那種對世界的好奇心,身為一個邊境小鎮之子,高中畢業後即遊歷了歐洲、中東、俄國與中國。1934年大學畢業後,他申請上了由美國人類學之父Franz Boas領導的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博士班,並拜入Benedict門下,與另外位知名人類學者Margaret Mead也有密切的指導合作關係。Mead在當時主編的一本重要的文化相對論與比較方法著作《原始人群的合作與競爭行為》(Cooperation and Competition among Primitive Peoples)便邀了這位才22歲的小伙子寫〈伊洛奎人〉的章節。

1935年七月,Quain乘船前往斐濟的第二大島Vanua Levu進行為期將近一年的博士論文田野。結束後他回到北方老家,花了兩個月的時間完成博士論文(!!!),於1936年拿到博士學位,《斐濟村落》一書就是從論文改寫成而的。他在斐濟的研究最令人稱道的地方是其鉅細靡遺、且帶有Boas門派人文情懷的觀察描繪,使得這批距今八十年之久的資料仍具有相當的參考價值,特別是他關於斐濟社會中相當少見的母系繼嗣與半族的紀錄,更是珍貴。我去年前往美國Smithsonian人類學檔案庫調閱Quain的斐濟田野資料,共有七盒,光是田野筆記就有二十五本之多,主題包括日常記錄、傳說、歌謠、土地、語言、儀式交換等等。其中關於歌謠的部分是最有意思的地方。或許是受到Benedict喜好詩詞的影響,他在做田野時敏銳地觀察到當地斐濟人對口語敘事藝術的喜愛,一些長者甚至能創作詩句,與所謂「詩人」無異。寫完論文後,他把這些現在幾乎已失傳的史詩、傳說、故事翻譯成英文,集結出版了《酋長的啟程:斐濟的史詩》(The Flight of the Chiefs: Epic Poetry of Fiji)一書,裡面包羅萬象的內容是太平洋原住民文學重要的瑰寶。

Buell Quain在斐濟的田野筆記(獲Smithsonian人類學檔案庫授權)

1930年底,隨著美國對南美洲戰略經濟考量的增溫,哥倫比亞大學在同時也派遣了一批最優秀的年輕學者前往巴西做研究,Quain也是其中之一。根據北達科他州一位記者多年後的專題報導,1937年Quain初抵巴西,旋即選定了一個在亞馬遜支流Xingú河上游的偏遠部落Trumaí作為田野地。1938年二月搞定經費後他正式踏上研究旅程,但卻經歷許多波折。巴西官方不斷試圖阻止他的研究計畫,說那邊是一個相當危險的地方。好不容易獲准前往,他其中一艘載滿補給品的獨木舟卻翻船,這使他被迫只能在那裡進行三個多月的田野。物資用罄後,他暫時撤退到附近的政府哨站,結果被當成非法探勘金礦的白人,禁止回去。1939年他被轉派到一個與外界有較密集接觸的Krahô部落繼續他的研究。根據Benedict的傳記作者Margaret Caffrey的資料,在那裡Quain發現一種梅毒、結核、或痲瘋造成的皮膚病在流行,而他自己也被感染了。在一封日期為八月二號、寄給他的指導老師Benedict的信上,他寫到「我發著高燒,可能是一種傳染病,請務必將這封信消毒!」這封宛如遺書的信上提到他即將死去,並交代他剩餘的經費該如何處理。不久之後,他上吊的遺體在Krahô部落外的Carolina鎮附近被發現,地方政府調查的結果判定為自殺。在上述記者的報導中,他自殺的原因被認為是不想讓疾病感染到其他部落族人。他在Trumaí的田野筆記與日記之後經由他悲痛而堅強的母親打字校訂,交給了在亞馬遜流域做過田野的哥倫比亞博士生Robert Murphy補充潤飾出版成《巴西中部Trumaí印地安人》(The Trumaí Indians of Central Brazil),開了民族誌接力寫作的一個新例。

但關於他死亡的故事並沒有就這樣結束,請容我先在此賣一個關子。

Quain是Benedict的得意門生,他的死去對她的打擊之大是可以想見的,特別是在那同時她還身陷與同事Ralph Linton關於系務的鬥爭中。Linton曾是Boas在哥倫比亞的學生,但與他關係不是很好,之後跳槽到哈佛完成學位。1936年Boas退休後,大部分的師生都認為嫡系的Benedict是接下系主任的最佳人選,結果院方竟從外面找來Linton接任。為了整肅Boas殘留的勢力,他在之後展開對Benedict全面的攻擊,逐步地奪去她在系上的影響力。Quain死後留給了Benedict美金三萬的財產,在他的母親與姊姊的同意下,這筆錢在1941年成為一筆獎助哥倫比亞人類學博士生寫作的經費,包括以做貧窮文化研究聞名的Oscar Lewis以及上述的Murphy都曾蒙其惠。如此良善的用意,卻成為日後Linton攻訐的對象。1944年當Benedict正因思想左傾被FBI約談時,Linton竟乘機告密,指控她有意地送Quain去險境,想要將他的經費佔為己有。類似對Benedict的控訴在過去其實也曾出現過。1931年她指派她的學生Henrietta Schmerler隻身前往美國西部阿帕契部落做田野,結果她在那裡被性侵殺害,一些人認為Benedict必須為沒有將她的學生準備好而負責。

小說She's Gone Santa Fe是以Benedict的學生Henrietta Schmerler的故事為藍本。

回到Quain以及巴西那憂鬱的熱帶。沒錯,1938年中當他正準備前往Xingú河流域之時,已在聖保羅大學教了一段時間的書的大師Claude Lévi-Strauss也正在規劃他首次的大規模田野調查。有別於Quain獨自一人的從容,以及他自己日後於《憂鬱的熱帶》中描述的那番一個人的浪漫,Lévi-Strauss的田野可是有老婆Dina陪伴(但田野結束後馬上分居,並在《憂鬱的熱帶》中被神隱)、且聚集了大批人馬物資。據其傳記作者Patrick Wilcken形容,有時候他團隊的人數甚至超越了一些他所調查的地點的原住民人數。其後勤補給之複雜,甚至讓隊伍中的學者開始寫起一種關於他們自己團隊的民族誌。由於猶太人的身份以及當時巴西偏法西斯的政治氛圍,Lévi-Strauss在申請研究許可時格外辛苦,最終巴西國家博物館強迫他接受一位巴西本土研究者Luiz de Castro Faria一同前往,實為就近控管。1938五月,Lévi-Strauss大隊人馬出發飛往中部雨林大城Cuiabá,卻很巧地沒有Castro Faria的機位。他只好辛苦地搭火車再轉渡輪,結果在船上巧遇同為人類學研究者的Quain。抵達Cuiabá後, Quain與Lévi-Strauss住到同一間旅館,並很快地建立起短暫的友誼。

依據Wilcken的資料,Quain有一天在與Lévi-Strauss聊天時,突然向他吐訴他此時已身染梅毒(在他處資料中,Quain自承梅毒是感染自在里約與一位女護士的「邂逅」)。Lévi-Strauss建議他趕快回到里約接受治療,但他在當地待了一段時間後,仍舊依照原訂計畫前往Trumaí。這個記載,很顯然地與他寄給Benedict的那封遺書有明顯的差距。Wilcken關於Quain的資料也與北達科他州記者的報導有不小的出入:Quain在Trumaí的田野工作是被巴西印地安原住民保護單位基於某些原因終止的,並把他召回里約。在里約等待之時,他巧遇一位瑞士人類學者Alfred Métraux(日後也是以自殺結束生命)。據後者的回憶,他在酒醉的狀況下談到他在Trumaí的經歷,以及自己梅毒的症狀,聲音大到他的同伴在旁必須輕聲制止。之後在Krahô做田野的某一天,他接到幾封家書,讀完之後馬上把信燒掉。幾天後,他找了兩位村民當嚮導離開村落前往附近城鎮Carolina。在路途上,他寫了一封信給巴西國家博物館主任Heloísa Alberto Torres,內容與給Benedict的那封十分類似。他在信中表示自己「身患傳染病,收到此信時我已死去,請將之消毒,並把我的田野資料交給博物館處理。」當晚,他試圖割腕頸自殺,不成,最後在附近樹上上吊。

巴西一位導演把Quain的故事拍成電影Cartas do Kuluene

然而梅毒真的是他自殺的主因嗎(至少Lévi-Strauss相信是如此)?上述的資料有著重重的疑點。首先,為何他會逢人便說自己得了梅毒?為何他會跟Benedict說傳染病是在Krahô部落得的,而對Lévi-Strauss則說是去Trumaí之前?又若真的是Trumaí之前染上,生長在醫師之家的他,應該清楚任何傳染病對原住民部落的危險性,為何還是貿然前去?最後,他收到的家書到底寫著什麼事情,為何收到不久之後就自殺?2001年,巴西一位記者作家Bernardo Carvalho偶然聽聞到Quain自殺的故事,深為著迷,開始想調查這六十多年前的事件背後真正的原因。藉由調閱巴西美國兩地關於Quain之死的書信檔案、與還在世的當事人訪談、以及親自前往Carolina與Krahô部落探訪,他不但捕捉到Quain更為立體複雜的面貌,也挖掘出許多撲朔迷離的故事。

首先,據兩位同行村民日後所述,Quain完全沒有感染到傳染病的跡象(在別處資料中,一位在Carolina認識Quain的理髮師父也這麼說),他們認為他的病是精神上的,並藏著許多痛苦。事實上,從在Trumaí到Krahô的日記與書信中,他的字裡行間總是瀰漫著一股孤寂與疏離。他的當地語言始終沒有學好,也沒有與當地人有太多有意義的互動,甚至有時會不禁懷念起斐濟田野的光景。被村民問及為何如此痛苦,他說他的妻子和他的兄弟搞外遇(他沒有結婚、也沒有兄弟,只有一個姊姊)。另外方面,在一封1939年六月的信中他卻提到,因為父母突然離婚,他必須結束田野趕快回國。在與Carvalho的訪談中,八十八歲的Castro Faria回憶到Quain曾跟他說:「這世界上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去看去做的事情了」,他認為會說出這種話的人對現世已無掛戀。這種有些「孤傲」的性格,使他與哥倫比亞其他同學與巴西田野伙伴們的關係始終不親,他們甚至對他的死也沒有太大的反應。最後,他在死前除了給Benedict與Torres的兩封信外,還寫了另外五封。其中兩封是給他在Carolina城的一位朋友以及當地的警察局長,內容表明兩位同行村民的清白,以及指示他的遺物該如何處理。另外三封是給附近的美國牧師、他的父親、以及姊夫,內容已不得而知。

Carvalho最後把他蒐集到的資料與探訪的經歷寫成一本真實與虛構交錯的小說《九夜》(Nine Nights)。人類學研究地方文化的田野工作,或許與追尋Quain的死一樣,不會生產出一個漂亮圓滿的解釋,且總會有矛盾與空缺。有趣的是,相較美國對自己這位早夭的學者的遺忘,巴西到最近都還在藉由舞台劇電影,捕捉Quain自殺前的身影與心理狀態。不管他真正自殺的原因為何,我們可以確定的是,即便是經驗老到者如Quain,在做長期田野時仍可能會深陷孤寂徬徨的漩渦中。如果此時你身邊有親人朋友在做田野,不妨寫封信關心鼓勵一下。若是伴侶,想要分手,請田野結束之後再提。做田野的人,也請注意身體健康與安全(Quain讓我想起中國同時期同樣前程似錦卻於田野中意外墜崖的王同惠 (1910-1935)),保持心情愉快,不要輕易墜入黑暗之心中。

巴西作家Bernardo Carvalho的小說《九夜》

 

流行文化的公共性與社會責任:從韓國的一些例子談起

$
0
0

我們一路奮戰,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為了不讓世界改變我們 (熔爐台詞)。

未生:至今未能存活,能存活嗎?是要救活、還是棄子?答案是:和這世界正面對弈吧(未生台詞)!


我喜歡看各種有影像或圖像的東西,像是電影、紀錄片、還有電視連續劇。

年輕時,即使看不太懂,我只看各種主題嚴肅的電影及紀錄片,覺得那樣才叫做有深度。隨著年齡漸長,人生種種逐漸變得複雜無解,這時的我反而熱衷地看起了學生時代覺得膚淺、不屑一看的電視連續劇或綜藝節目。我承認這是一種對現實的逃避,但芸芸眾生如我,對於越來越沉重的人生重擔,以及種種讓人無言以對的時局世事,閒暇時躲避到看似不那麼沉重的流行文化作品裡讓自己娛樂一下,其實也是剛好而已。我猜想大多數人跟我的想法或感受一樣,所以市面上通俗的影像作品,收視率或票房都是遠遠地高於各種主題嚴肅的紀錄片或電影。

然而,流行文化是不是真如我所想像的那樣膚淺,就只有娛樂大眾的功能而已?換句話說,流行文化是否只能具有商業性,而不能成為改變社會的公共力量?

這幾年來,因為專注在韓國研究的關係,所以我規定自己只能看韓劇、韓綜、或是韓國電影,理由是這樣即使浪費了很多時間,但起碼可以順便多理解理解韓國社會、也可以順便練習練習自己的韓語。(後來則因為用全英語授課的關係,所以允許自己開始重追美劇,我幫自己找藉口是不遺餘力的。)

幾年下來,我對於流行文化的觀念慢慢地有了改變。有幾個例子,讓我深深體會到流行文化擁有的強大威力,足以改變社會不少的觀念或現況。正因為流行文化通俗的特質,比起一些嚴肅的作品更容易讓人覺得親近,也因此往往比嚴肅的作品更容易有廣大的影響力。

能影響社會的作品很多,有很多的影響是長遠的,不是一時半載就能看得出成效。然而接下來我要分享的二部韓流作品,對韓國社會的影響都很直接正面,是能說明流行文化公共性的好例子。

《熔爐》與「熔爐法」

《熔爐》(韓語:도가니,英語:Silenced),是一部於2011年上映的韓國電影,改編自韓國著名作家孔枝泳的同名小說,由黃東赫導演,孔侑及鄭有美主演。

《熔爐》的電影海報,右邊海報上寫著「2005年發生在聾啞學校裡的衝擊性真實事件」,左邊寫著「我決心要把這個事件公諸於世」。

2009年,作家孔枝泳無意間得知發生在光州的聾啞學校性侵事件,更驚訝的是,犯下性侵學生惡行的教師後來竟然能夠回到學校繼續教書,於是她開始訪談相關學生與教師,寫下《熔爐》這部根據真實事件而成的小說。當時,人權團體已經為此案抗爭長達六、七年,卻無具體成效,孔枝泳這部作品點燃社會的怒火,震撼了當時的韓國社會,暢銷百萬冊,網路連載點閱人次超過一千六百萬次。

《熔爐》這部電影改編自作家孔枝泳的同名小說,台灣也有出中文翻譯本。

當時,以《咖啡王子一號店》這部連續劇成名的男演員孔侑正在軍隊裡服役,因為表現良好,從長官那裡獲贈這本小說,讀了以後深受感動,因此退伍後親自向經紀公司推薦,把小說改編成電影,自己也自願出任男主角。

《熔爐》由黃東赫導演,韓劇《咖啡王子一號店》的男明星孔侑及鄭有美主演。

這部電影2011年9月在韓國上映,是票房冠軍,包括總統李明博在內,觀影人次超過570萬,相當於南韓人口的十分之一;2011年11月北美上映(片名:Silenced);2012年6月香港上映(片名:無聲吶喊);2012年8月日本上映。獲義大利Far East Film影展黑龍獎與觀眾票選第一名、韓國電影記者票選2011年最佳電影。

「我們一路奮戰,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為了不讓世界改變我們」(www.ezday.co.kr)。

《熔爐》在票房上取得成功的同時,也給韓國社會帶來了真實的影響。影片上映後,韓國一些反對性暴力組織在網路上發起了簽名活動,要求重新調查這起性暴力事件。輿論壓力亦促使警方成立專責小組,重新調查案件,涉案的其中一名63歲金姓教職員曾在2006年二審中被判緩刑獲釋,但於2012年7月5日被改判入獄12年。韓國大法院在接受國會法制司法委員會的國政監查時指出,現行的韓國法律對性侵的量刑標準偏低,應當重新討論制定,最終促使政府修正性侵防治法,新法因此被稱為「熔爐法」。

因為「熔爐效應」而重啟調查後發現,當時現行性侵害防治法刑責太輕,性侵身障者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性侵幼童則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公訴期只有七年,而重回學校任教的兩位老師都已經過了追溯期,於是網民要求提高性侵案的量刑標準,也發出了要求廢除追溯期的呼聲。電影上映後的第37天,韓國國會就以207票通過、1票棄權,壓倒性的通過「性侵害防治修正案」(又名為「熔爐法」)。未來性侵女身障者以及不滿13歲的兒童最重可處無期徒刑、廢除公訴期、如果加害者任職於社會福利機構或特殊教育單位者可加重處罰。新法在2012年7月正式實施。

不只「熔爐法」,「熔爐效應」另外也催生了有熔爐防治法之稱的「社會福祉事業法」修正案,確保社福機構經營公開透明、納入外部監督力量。

2011年9月,韓國京鄉新聞以「改變世界的『電影的力量』」為題,介紹了《熔爐》這部電影。

《未生》與「張克萊法」

從《未生》的例子,我們可以看到韓國年輕人的困境與掙扎,也可以看到漫畫與電視劇如何成為改變社會的力量。

《未生》一開始是連載在網路上的漫畫(左圖),改編成電視劇後又結集成冊出版。台灣也有中文翻譯本發行(右圖)。

 《未生》(미생)是韓國漫畫家尹泰鎬的網路漫畫。尹泰鎬是韓國當紅的漫畫家之一,師承韓國國寶級漫畫家許英萬門下,許英萬就是韓國人氣電影與電視影集《食客》原著漫畫的作者。尹泰鎬的網路漫畫《未生》,以社會新鮮人的視角描繪職場的面貌,被稱為「工薪階層教科書」。這套漫畫獲得2012年韓國資訊大獎(2012 Korea Contents Award)漫畫部門總統獎,以及2013年韓國國會大獎之最佳漫畫獎,網絡下載紀錄超過100萬人次,也創下出版漫畫超過二百萬本的銷售紀錄。

《未生》於2013年被製作成短片電影,由韓團「帝國之子」成員之一的任時完擔任男主角。韓國有線電視頻道tvN自2014年10月17日起改編製作播出金土 (星期五、六) 連續劇,作為tvN開台8周年特別企劃,也同樣由任時完擔任男主角,是tvN史上最高收視紀錄的電視劇之一。

《未生》講述的是韓國當代年輕人在職場上所面對的困境,是一部借助對圍棋選手職業生涯的起伏,反思青年人生存態度的作品。「未生」一語來自圍棋術語,意思是還沒確定死活的棋子,接下來可以做活,也可以放棄轉而爭取其他利益,取捨之間沒有對錯,只在選擇。

在經歷就業的低潮、生活的迷惘時,我們究竟該選擇救活、還是棄子?這從來就不是一個容易的抉擇。

男主角張克萊從小想當專業圍棋手,卻因為父親過世、入段(成為職業棋士初段)又失敗,不得不放棄棋手生涯,以僅僅「通過高中鑒定考試」的超低資歷,進入競爭激烈的國際貿易大商社,成為非正規職員工。即使再努力、表現再好,非正規職員工的宿命就是二年之後不再續聘。

《未生》之所以引起廣大的迴響,就是因為非正規職與青年失業現象在韓國日益惡化的問題。

根據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 (OECD) 的研究顯示,韓國是該組織中「短期合約」(韓語稱為「非正規職」)員工佔全國總勞動人口最高比例的國家。1997年韓國經濟遭遇IMF 金融危機而受到重創,當時為了紓困,企業改變原先採用的終身雇用制,將大量員工轉為非正規職僱員,通常雇用期為二年。然而當金融危機解除之後,這種雇用大量契約職員工的現象卻未跟著改善。2007年7月,韓國總統盧武鉉成功為「非正規職員工保障法」立法,要求企業必須為兩年制合約員工,在其兩年期後轉成為「正式職員」。然而事實上,可以成功轉成正式職的人數極為有限,契約職員工雖然從最高峰2006年的36.6%,下降至2015年的32%,但人數依然巨大,約有六百多萬人。另外,在255家公營機構中,從2009年至2013年間,非正規員工的職位增長率,也遠比正規員工多。

非正規職數量變化與占整體勞動者比率,2015年共有627萬1000人,占整體勞動者比例為32%(www.newsis.com)。

正規職與非正規職兩者的薪酬待遇也維持著極大的差距,2014年正規職員工的平均薪酬為260萬韓圜 (約台幣8萬),但非正規員工卻只有145萬韓圜 (約台幣4萬4000)。契約職員工也因為合約問題,未被納入國家退休金計劃內,就算他們申請參加這個退休金計劃,僱主也無需為他們繳納費用,一切都要勞工自己獨力承擔。2013年時,約只有9.5% 的非正規職員工參與了國家退休金計劃。

根據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 (OECD) 的研究顯示,韓國是該組織中「非正規職」員工佔全國總勞動人口最高比例的國家,也是非正規職聘用三年後轉正規職比率最低的國家(只有22.4%)。

在嚴峻的就業市場中,韓國的青年就業狀況急速惡化。2015年全國失業率約為3.9%,然而青年失業率卻奇高,根據韓國統計廳的資料,2015年約有48萬4000名青年失業者,高達11.1%。青年失業率年年攀升,再加上非正規職的惡劣情況,壓垮了當代韓國年輕人對未來的盼望。

左圖為青年失業數與失業率,右圖為青年失業率與全體失業率的比較(資料來源:韓國統計廳)。

《未生》將這個殘酷的就業現況赤裸裸地呈現出來,也因此引發了長期受到就業市場不平等待遇的人們的怒火,男主角名字「張克萊」也因此成為非正規職員工的代名詞。

為改善非正規職員工的薪酬待遇與工作保障,經過代表韓國政府的經濟與社會發展委員會討論,當中包括來自政府的部長 (商貿、工業與能源部、財政部)、總商會代表、勞工協會代表等等,提出了一份以《未生》男主角「張克萊」的名字為暱稱的「張克萊法」。

在這份建議文件中,為協助改善非正規職員工的職場問題,提出35歲以上非正規職員工的合約由現時法律規定的兩年上限延長至最長四年;即使在四年後被解僱,也可以獲得額外解雇費以解決求職期的生計問題。而這份解雇費,以往只有任滿一年才有資格領取,修改成只要任滿三個月便可取得,希望為非正規員工帶來更多的職場保障。「張克萊法」目前仍在韓國國會審查之中。

《未生》男主角「張克萊」成為韓國改善非正規職員工薪酬待遇與工作保障的代號,抗議民眾還成立了「救救張克萊運動本部」。

結語:改變無法一蹴即成,但我們可以一起緩慢向前

《熔爐》跟《未生》,是韓國流行文化帶來明顯社會改變的二個例子。其他當然還有許多的案例,在此我們就不一一詳述。然而,即使《熔爐》跟《未生》分別促成了「熔爐法」與「張克萊法」,也不代表著之後就不會有類似的社會問題出現。

熔爐法產生之後,光州仁和聾啞學校性侵暴力案的7名受害者,在2012年3月,因為警方7年來的怠慢處理,導致受害者遭受身心雙方面的痛苦,因此對韓國政府、光州市政府、光州光山區政府提起國賠訴訟,要求賠償4.4億韓圜(約台幣1314萬元)。但在一審遭法院判決敗訴,二審時,首爾高等法院認為,僅憑受害者提供的證據,無法證明政府部門對被害者遭受的性暴力犯罪負有賠償責任,因此再度判決敗訴。

《未生》引發韓國社會檢討並改善非正規職員工的薪酬待遇與工作保障,然而大多數人在討論的時候,忽略了劣勢中仍有劣勢,例如說女性在職場所遇到的問題更為嚴峻。在一份2015年的統計資料顯示,女性不管學歷如何,擔任非正規職的比率都比男性高,研究所學歷以上的女性擔任非正規職的比例更高達21.5%(男性只有7.3%)。而用來改善非正規職員工的薪酬待遇與工作保障的「張克萊法」,一年多來仍靜靜地躺在國會等待審查中。

非正規職中的性別比率 (http://yd-donga.com/recruitinfo_2015060301/)。

雖然《熔爐》跟《未生》帶來了改變,但改變之後許多問題依然存在。我們不該天真地以為,只要修了法,一切問題就輕易地迎刃而解。改變絕對不會一蹴可及,但至少,韓國在這些方面跨出了一大步。

在台灣,有沒有流行文化改變社會的例子?絕對有,而且不少。但我觀察到的是,台灣流行文化類似的社會影響力,似乎主要是在音樂這個領域裡。在台灣,我們可以看到流行音樂作為改變社會力量的許多好例子,但其他流行文化像是電視劇或電影,影響力似乎相對薄弱很多。

我想到一個好例子,就是「十二夜」與「十二夜條款」。

《十二夜》是由九把刀監製、Raye執導的2013年台灣紀錄片。影片希望傳達「領養,不棄養」的觀念,讓流浪動物不用經歷生命倒數12日的殘酷。台灣在2008年修正《動物保護法》(即俗稱的動保法)時,增加許多對於侵害動物權利者的處罰責任。不過,在動保法第12條第1項第7款中,卻仍賦予各地方政府主管機關,在收容動物後,「經通知或公告逾十二日而無人認領、認養或無適當之處置」者,可以例外「處置」被收容的動物。被收容的流浪動物在收容所待了十二日之後,若無人認領,就會因為本款規定遭到收容所「安樂死」,這就是俗稱的「十二夜條款」的由來。立法院於2015年三讀通過「動物保護法」修正草案,刪除現行的十二夜條款。

這是否代表著台灣的流浪動物,從此就能過著有尊嚴的日子了呢?答案很明顯的不是這樣,在保障動物權方面,我們依然有很長的路要走。

在光州聾啞學校性侵暴力案發生後,要不是有一群熱心的地方人權團體成員持續不懈地奮戰努力,這個事件說不定就又被掩蓋隱藏下去。要不是這個事件被審理的時候,有個記者寫了一篇小小的報導,作家孔枝泳就不會因此而注意到這個事件。要不是因為孔枝泳注意到報紙上這篇小小的報導,接著繼續去挖掘這個事件的真相,就不會有《熔爐》這本小說的產生。要不是有《熔爐》這本小說的出版,演員孔侑就不會剛好在軍隊裡讀到,然後深受感動並協助改編成電影。要不是有這部電影的上映,這個案件也許就不會得到社會大眾的重視,也不會因為輿論的壓力而有後續「熔爐法」的修正。

改變無法一蹴可及,但起碼我們可以一起緩步向前。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能做到自己所能做到的部分,也許,改變的日子就不會太遠。

我們也期待,在台灣,能有更多擁有改變社會力量的流行文化作品出現。不是像《太陽的後裔》這種充滿了商品置入性行銷的作品,而是像《熔爐》、《未生》這樣,可以為我們的社會,帶來更多正面改變的作品。

考古學家與原住民:Kennewick man的新發現

$
0
0

經過漫長的訴訟及研究,美國陸軍工程兵部隊(US Army Corps of Engineers)在美國時間4月27號宣布,將遵照美國原住民墓葬保護及歸還法(Native American Grave Protection and Repatriation Act)把Kennewick man歸還給北美華盛頓州的原住民,似乎將為這段美國考古學家與原住民間糾纏20年的故事畫下一個句點。雖然這不同知識體系的論戰仍有一段漫長的路要走,但這事件一方面讓考古學家深刻感受到考古詮釋本身的不確定性,更顯示出考古學知識可能如何被當代社會運用來合理化原有的權力架構。

Kennewick man事件源起於1996年的夏天,兩個大學生在美國華盛頓州的Columbia河旁發現一個頭骨,他們趕緊報案,受理的警察覺得這似乎不同於過去刑案看到的頭骨,所以找了當地的考古學家James Chatters前來協助,考古學家覺得這具頭骨應該不屬於當代,於是趕緊回到出土地,在泥濘的地底下繼續發掘出一整付幾乎完整的骨骸,並帶回實驗室。Chatters依據頭骨型制,推測這應該不是美國原住民,但是他又在骨盆處發現石箭頭,由箭頭的形式,顯示此骨骸可能年代久遠,於是Chatters將一小塊骨頭送往實驗室進行定年,出來一個不論是考古學家或是社會大眾都吃驚的年代,距今9000多年前。這樣的年代是當時在美洲大陸發現最早的完整遺骸,而一切的紛爭於焉展開。

由於這付遺骸出土地為美國陸軍工程兵部隊所擁有,遺骸因此屬於美國陸軍工程兵部隊,部隊依據1990年代通過的美國原住民墓葬保護及歸還法決定將此遺骸交還給當地原住民社群,原住民社群則決定將此遺骸重新埋回一個祕密的地點,並將此人骨稱為"The Ancient One"。然而此舉引起一些考古學家及體質人類學家的抗議,認為此舉將嚴重損害科學研究,一具如此古老幾乎完整的遺骸是多麼難得的發現,透過遺骸的分析,我們可以知道這個最早美洲人的可能生活狀態、飲食習慣、年齡、外觀及死因等等,一旦將其埋入地下,所有訊息將無法復原,於是這些考古學家決定提起訴訟,認為這付遺骸年代過早,當代原住民無法證明與其之間的關係,因此不適用於美國原住民墓葬保護及歸還法;當地原住民則強調,依據其口傳歷史,其祖先自古即在此居住,所以此遺骸為其當然祖先。此案到2004年,美國法院以此遺骸年代過遠,無法直接證明原住民與其間的直接關係,故判定不適用於此法,遺骸由美國陸軍工程兵部隊繼續擁有。此舉引起原住民社群極大的反彈,使得原住民與考古學家的關係更形緊張,在2005年,學者針對此一遺骸進行為期16天的「科學」分析,而分析的結果分別於2014及2015年出版。

其實這個事件彰顯的是兩種不同的知識架構在當代社會中的撞擊,也反映了當代的政治環境中原住民社群與其他社群間的權力關係。在此訴訟中,原住民的口傳歷史並不被視為合理的證據,因為是當代西方「科學」架構決定何謂合理的證據,口傳歷史無法被證明,並不符合所謂〝科學〞的精神,而考古學家所建構過去世界才是真正的歷史,因為符合「科學」的原則,因此透過口傳歷史無法證明此具遺骸為原住民的祖先,但是透過科學的分析才可以告訴我們真正的歷史。

然而接下來的科學分析結果卻峰迴路轉。2014年的報告出版時,體質人類學者及考古學者依據遺骸的分析重建Kennewick man的面貌,一如Chatters所觀察,這具頭骨重建出來的面貌和當代美國原住民一點都不像,反倒是與日本的繩紋時代人及玻里尼西亞人相似,這一結果似乎指引了另一條早期智人遷移到美洲的路徑,不同於早期推測的由亞洲大陸出發跨越白令海峽,Kennewick man可能是從亞洲東岸沿著海岸線前進,美國官方最大的研究機構Smithsonian Institute也於2014年在其所發行的雜誌上用"Kennewick man終於可以自由分享其秘密"為標題發表這個成果,文中也描述了早期考古學家及體質人類學家如何努力讓Kennewick man不被歸還給原住民,並認為正是由於這些早期科學家不畏當時原住民社群的激烈反彈,才因此有了當代如此重要的科學發現,重寫早期智人的歷史。

在這過程中,原住民並未放棄對其祖先的相信,雖然經過此事其與科學家間的關係更形緊張,但也同意提供DNA樣本,利用遺傳學的方法驗證其與Kennewick man的關係,於是就在人骨研究報告出版之後的一年,由丹麥實驗室所進行的DNA研究報告也正式出版,其結果卻顯示,Kennewick man的DNA與當代美國原住民,尤其是其出土地附近Columbia河區域的原住民最為接近,駁斥了單由骨骼特徵所建構出來的圖像,反而支持了原住民的口傳歷史。這也是為什麼兵工部隊在報告出版後決定將遺骸還給原住民。

其實事件發展之初並非所有考古學家都贊成這項訴訟,美國考古學年會便發表聲明反對考古學者提起訴訟,強調需要透過與原住民社群合作來解決紛爭,研究美洲早期人群歷史的考古學家 David Hearst Thomas更在2001年直指Kennewick man並非只是關於科學或是宗教之間的爭議,而是政治議題,是關於權力及控制,是關於誰有權力訴說美國歷史,興起訴訟只是讓原住民社群與考古學者產生更大的裂縫,彼此間的隔閡越難跨越。可以想見的,在當時的政治社會環境下,掌控論述的一定不是原住民社群,法院的判決只是更加彰顯當時權力關係的樣貌,〝科學〞也只是讓此判決合理化的工具。

 David Hearst Thomas的著作Skull Wars

今年是美國原住民墓葬保護及歸還法通過的25周年,此法強調所有美國境內博物館及研究機構內的原住民神聖物品、骨骸等物品須歸回給原住民社會。剛結束的美國考古年會中一個場次便特別回顧此法對於考古學及原住民社群間的影響,第一篇論文即是當時參與法案建置的幾位考古學家回顧這段歷史,他們特別強調年會從法案建置之初便積極參與此法的成立,並展示各種文獻顯示美國考古學年會從未反對法案的建置,強調考古學家一直都是站在尊重原住民歷史解釋權的立場,並未想要以考古學論述取代原住民自身的歷史論述,由此舉可知美國原住民與考古學家的關係在法案通過後的25年仍有許多爭議,其實反映的也是當代美國社會中原住民與主流社會間的權力不平等架構仍然存在。另一方面,不可否認的是,當時許多考古學家對於此法的通過確實有許多疑慮,甚至認為我們對於美國遠古歷史的認識將因此停止。當然此法的通過使得許多考古學家不再繼續進行美國考古學的研究,但也刺激出另一種研究的可能,25年過去了,美國早期歷史的研究其實並未消失,甚至發展出原住民考古學,確立考古學家與原住民社群的合作研究關係,從議題的發起、研究的方法到成果的發表都必須與原住民合作,強調是合作而不是諮詢,也因此不同的知識體系可以有機會慢慢對話,也讓我們對於理解人類過去歷史發展出現更多面向的討論。

從Kennewick man/ the Ancient One的事件可以看出考古學家研究的向來不是一個存在於另一個時空的社會,而是與當代息息相關的社會,而考古學家所做出的任何論述都有可能會影響著當代的人群,更重要的是,面對這樣一個充滿可能的的過去,考古學家應該更謙虛,承認自己的有限,更開放的思考各種可能的過去;而面對真實生活的當下,則應該更清楚意識到自己的論述將如何合理化甚至加深原有不平等的權力架構,更加謹慎的面對自己的研究成果。


叢林中的各色靈魂與夢的流浪者:一種解讀〈夢遊亞馬遜〉的人類學視角

$
0
0

〈夢遊亞馬遜〉(Embrace of the Serpent)所有的細節與經歷,讓我不由自主地嚴肅地反覆思考,但總有些難以參透的、如夢境般曖昧不明的微小細節,一如我們的田野經驗中,永遠有著超越既有知識與理解限度的廣袤與深不可測。

這部電影是依據二十世紀初期的德國民族學家Theodor Koch-Grunberg(1872-1924),與美國民族植物學家Richard Evans Schultes (1915-2001)在哥倫比亞的亞馬遜流域所進行之田野採集與行旅記錄改編而成的黑白電影。在這部帶有紀錄片韻味與色彩(若按照亞馬遜印地安人的邏輯,紀實與劇情虛構的區別,很可能是虛假的分類)的河流旅程,尋找傳說中的神聖植物亞克魯納(yakruna plant),成了歐美這兩個世代的人文與自然科學研究者的心之所繫。這兩趟旅程中的探險與見聞,一方面呈現出亞馬遜流域印地安人部族在經歷西方殖民擴張過程的種種樣貌,另一方面也呈現出印地安人與白人在歷史互動過程中,對於彼此的人性、互動與世界與知識的本體論層次上的多方遭逢與多重樣態,以及相互理解的可能。

 

二十世紀初,在亞馬遜歷經四年的田野工作後,民族學家泰歐得了一種許多印第安巫師都束手無策的怪病,並由他從橡膠園贖回印地安人旅伴曼杜卡的陪同下,前往尋找科瓦諾(Cohiuano)人的巫師卡拉馬卡德。這個被稱為運轉世界的人,也是鄰近部族公認為唯一能拯救泰歐的巫師。在哥倫比亞的橡膠戰爭中倖存的巫師,先從收容他的神父手中逃脫,獨居在亞馬遜河岸某處,等待著有一天能將知識傳授給族人。起初,巫師不願意對白人民族學家伸出援手,斥責曼杜卡被白人同化而失去自我,但他堅稱泰歐與一般白人(如殖民統治者與資本家)不同,是來學習印地安知識的人。不過,當他得知民族學家曾造訪其他科瓦諾人聚落,便向民族學提出遵循進入叢林禁忌的要求(例如,尊重叢林、下雨之前不吃魚或肉、月亮出現之前不與女人發生關係等),一同踏上尋找亞克魯納之旅。

在尋找亞克魯納的旅程中,他們為了交換食物上岸並與各部族有所往來,這些片段恰好拼湊成西方殖民擴張過程中對亞馬遜地區帶來的影響。首先,他們進入與泰歐頗有交情的部族以換取食物,在賓主盡歡的宴飲之後,泰歐卻離去前發現指南針不翼而飛,該部族首長堅持留下指南針,族人希望提供更多禮物來交換。他所懊惱的是,當地人對空間方位的認識是來自星星與風,一旦學會使用指南針,將失去傳統技能。聽聞此語的巫師說:你不能阻止他們學習,知識是屬於所有人的,並譴責泰歐與其他白人並無不同。

一行人路經一座橡膠園,曼杜卡看到承接橡膠汁液的桶子,憤怒地一一打翻。此時,一名斷臂瘸腿的印地安橡膠工人跑了出來,趕緊從園地上撈起橡膠液,並懇求曼杜卡殺了他,以終結他的折磨與苦痛。糾葛了對被虐的同胞的心疼、不忍以及對橡膠園內各種折磨的怒不可遏,曼杜卡以偏斜的角度開了一槍,發洩了心中痛苦。在三人繼續划向尋找亞克魯納的旅程之際,橡膠園河岸上傳來劃破平靜河面的一聲槍聲。

再次需要交換食物之際,泰歐一行人恰好正接近一個聚落,巫師認為不宜停靠(卻未說明原因),但民族學家發現這是傳教區,堅持上岸交換食物。在這個禁止說著魔鬼語言(印第安方言)的西語傳教區中,神父與傳教士們輪流進入叢林尋找因橡膠戰爭而流離失所的兒童,帶回教區加以教化,避免他們「變成無知的食人族」。不耐神父話語的巫師,逕自走出用餐室,看見幾個圍聚長桌邊的小孩,帶著他們去認識在地的植物,邊處理草藥邊告訴小孩應該學習祖先的知識、唱祖先的歌,並說起自己也曾從神父手中逃脫的事。就寢後,曾與巫師接觸的小孩被神父施以鞭刑,譴責泰歐一行人讓魔鬼進入教區。曼杜卡擊昏神父後,巫師讓受罰的孩子趕緊逃跑,三人連夜航向下一處。

西方科技產物被當成認識世界的新奇物件,被留了下來;西方資本主義對亞馬遜的資源掠奪與人力剝削,與那以文明教化為使命的傳教過程,不時出現超乎尋常的殘暴酷虐,同樣被留了下來。在這個我們所熟知的殖民與資本主義擴張過程中,在掠奪亞馬遜橡膠的經濟殖民過程中,西方人為何會對橡膠工人的身體施予超乎尋常的虐待(如曼杜卡與斷臂橡膠工)?還有,為何神父為何將教化印地安人的目的,是避免他們變成無知的食人族?

這些看似符合常識的情節與意象,對人類學家Taussig而言,提供了我們進一步理解西方殖民在亞馬遜造成諸多令人不忍直視的酷虐、殘暴的切入點。十九世紀末期,西歐貿易商進入亞馬遜流域搜購橡膠,引入奴工償債制(debt peonage)以徵用印地安人為橡膠工:西方人以珍稀財貨來換取橡膠,並讓橡膠工人進入永遠無法清償的負債關係中,奪取他的妻子,並讓小孩擔任奴僕。另一方面,西方社會長期以來對亞馬遜印地安人擁有食人習性的刻板印象或意象,讓他們隨時處於死亡的恐懼中,因此,白人對於當地橡膠工人施予的鞭打、斬首、肢解等各項酷刑,甚至連吸奶中的小孩也不放過。在亞馬遜這個死亡如影相隨的恐怖空間中,其中的社會想像充滿了各種惡魔與地獄的意象,而西歐的經濟殖民事業,是讓政治再現、暴力美學、無法言說的強大情緒與(超越理性與非理性分野的)權力施展,層層扣連而開展、外延、沁入所有捲入其中者的心底深處、滲透至所有毛細孔(該地區的殖民歷史圖像更精細、複雜,暫時按下不表)。

此外,旅程中不少三人互動的細節,讓殖民者與印地安人間的關係更為立體且更具人性,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過於那些西方與印地安人對於人類知識及其報存或傳承方式的對比。其一,當旅伴與巫師在挪動獨木舟上岸時,瘦骨嶙峋的民族學家扛負著相機與幾大箱筆記、照片、標本,巫師見狀便提議將之丟棄。民族學家表示,那些是自己四年來所習得的知識,以及他與祖國家人的種種聯繫,絕不輕言丟棄。其二,巫師見到泰歐拍攝自己影像而成的照片,起初以為是自己,但泰歐說那是人的影像(是意象也是再現),而非人自身。巫師略微思索,將照片中的影像,理解為人的靈魂(Chullachaqui):靈魂是一個與人的長相一模一樣,卻毫無記憶的存有,如鬼魂般在叢林中遊蕩(何等鮮活的人類學民族誌時刻!)。其三,無意中瞥見民族學家的筆記本中,紀錄了各種有關自然環境的圖案,巫師得知泰歐是在某個日常生活中的夢境所見,而非喝了「卡皮」(一種具有讓人嘔吐而後產生幻覺的植物)之後的夢境,感到疑惑。他讓泰歐喝下「卡皮」想弄清楚,為何人能在日常狀態中有那樣的夢境。喝下「皮卡」的泰歐卻無法做夢。最後,巫師與泰歐間衝突與不信任,因後者觸犯下雨前不吃魚的禁忌而白熱化。與未知病魔對抗的泰歐,認為那些食物禁忌讓他更虛弱,於是不顧禁忌以捕魚木槍捉魚生吃。當看到泰歐病情惡化之後,巫師忍不住譴責他與一般白人相同,一有機會就毫無節制地拿取、放肆地食用,更厲聲警告:「你要自我節制」。

一行人來到柯瓦諾人的聚落時,巫師赤腳踩上水泥階梯進入,聚落一片死寂,昏睡路邊的族人身旁尚有酒瓶。從建築物後方突然冒出穿著西式衣服的小孩與年輕人,問巫師一行人是不是哥倫比亞人。巫師走進男子聚會的屋內,一群男子們在醉意中歡鬧、說笑。一個行步踉蹌的族人走近巫師身旁,問他要不要喝亞克魯納,巫師望了一眼他手中那晚飄著亞克魯納的飲料,怒不可遏。他走出屋外,看見遠方樹下一排亞克魯納,怒喊:亞克魯納不該被種植的!他扯下泰歐頸上那條科瓦諾人致贈的項鍊,說他不配佩戴,隨即拿起一旁火堆中著火的木條,將亞克魯納燒得一乾二淨。此刻,(影片中從未具體現身的)殖民統治的暴力無預警地出現,而隨時處在對抗哥倫比亞人的柯瓦諾人,再度從從河流逃離。最終,泰歐病逝在被他所認為的地獄,而曼杜卡將他的所有田野記錄寄回德國出版。

四十年後,美國民族植物學家Evans划著獨木舟出現,向巫師表示想親眼目睹傳說中的亞克魯納。巫師說他如今完全不記得任何事,甚至連自己在巨石上刻畫的圖案有何涵義,也說不上來,因為石頭、森林都沈默了,他再也無法他們對話。而植物學家手上筆記卻記錄著巨石上各種圖案的意義,而回到居住地,他甚至為巫師製作了「曼柏」(燒烤後可嚼食的草葉),甚至提出以貨幣購買亞克魯納。當天夜裡,巫師傷感著自己怎麼會失去對於這些事物的記憶(知識),一個失去了所有記憶的人,無異於靈魂。這次旅程必須仰賴植物學家的地圖來指引航行方向。

當兩人重返四十年前曾造訪傳教區時,該教區已由基督教的福音教派與葡萄牙人所主導。因為信徒將他們視為聖經中的東方智者。一進入教區,便看見十字架上捆綁著據稱是因背叛而自殺的信徒,其下跪著一群以繩子自我鞭笞的信徒。兩人踏入聚會所,只見傳教的神職人員戴上茨冠、穿上長袍化身為彌賽亞,苦惱於無法醫治那名被稱為彌賽亞妻子的印地安少女。學者看了一眼便說要立刻送醫,巫師拿出學者上衣口袋中的捲菸,解下他胸前的項鍊置於女童身上,開始舉行治療儀式。巫師奇蹟似地救活了少女。化身為彌賽亞的神職人員要所有人一起慶祝,巫師在酒中放入草藥並施咒,並讓眾人共享這能治癒所有並的酒。隨後,彌賽亞高呼自己是人子,向信徒宣布,要他們來吃人子的肉,信徒紛紛往他身上咬囓。所有喝了酒的人,全進入了無法控制的魔亂狂歡中。面對學者的責難,巫師淡淡地說,那是要讓他們想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以及那些馬固人沒什麼人性等話語。學者回嘴說:你講這些倒像個橡膠商人。

依據導演Ciro Guerra接受The New York Times的訪問,這一段是依據19世紀在巴西傳教且吸引上千跟隨者的宗教狂熱份子Anizetto的事蹟改編而成。導演認為,亞馬遜流域充滿了各種精靈,當居民的靈性剝奪後,這種靈性真空狀態就很容易被基本教義派與瘋狂所充滿。在電影中,彌賽亞將聖餐禮儀中所有以象徵的方式所進行的宗教儀節,全部按照字面上的意義來加以實踐,並且以衝破文明教化外衣的極度狂野方式來體現「食人」這個意象。

巫師再次要求植物學家放棄隨身行李,理由是人必須拋下所有進入叢林,讓夢境主導,成為夢的流浪者,才可能成為戰士。但學者堅持科學知識的必要,巫師則以亞馬遜印地安人認識世界的方式來挑戰他。巫師問:「河岸有幾個?」,植物學家:「兩個。」巫師:「為什麼你知道是兩個?」植物學家:「 因為一加一等於二。」巫師:「可是小孩都知道河岸有三個,五個、一百個。」巫師主張夢境所認識的世界比學者的科學事實更真實。這個既無法做夢,亦無法睡著也難以清醒的學者,終於願意丟棄他的行李。但植物學家要求必須保留留聲機,因為那留聲機的音樂讓他想起波士頓老家的父親。巫師問樂曲講述何事,植物學者說那在講述上帝創造萬物的故事,但巫師要植物學家用心聆聽聽音樂中祖先的訊息。之後,學者開啟了透過身體與夢境來認識亞馬遜這個寬廣世界的可能性。

原先,植物學家埋怨巫師,說他早已遺忘過去的知識一事,並非真實。不過,在我看來,自認已變成靈魂的巫師,重新進入叢林中,逐漸喚回其做為人、做為巫師與做為戰士的記憶。對於植物學家自以為是的論斷或批評,巫師並不反駁,也絕非默認,我看到的是:他只是依照身為巫師該做的而有此反應。

進入被稱為「上帝工作室」的群山,巫師找到世界最後一株亞可魯納要送給植物學家,但他卻希望將這種可以提高橡膠純度的花帶回戰爭中的世界,巫師認為學者與之前那些高舉科學、製作武器並對人類帶來死亡的白人,並沒有不同。放棄以刀殺害巫師再奪取亞克魯納的植物學家,仍獲得巫師為其舉行的最神聖且神祕的梅多拉卡皮儀式,讓他回到萬物生命被創造之前,要他接受夢中巨蟒的擁抱,好好地認識世界。這個拋棄身上所有一切,而僅與留聲機與祖先保有聯繫的白人,被巫師認定是注定要幫助的人,是能夠讓夢境主導一切以重新認識世界的人。

除了西方資本主義、殖民統治與基督教傳教的過程中的種種暴力,亞馬遜的夢境本體論與夢境做為認識的中介、透過身體感官與記憶來習得知識。這當然是做為西方強調透過可觀察的事實、各種再現媒介(文字、繪畫、相片、標本、樂譜)以及邏輯論證來認識、記錄、保存並傳承有關「真理」的知識對照組。看到電影中的人談論「我(們)如何認識世界」或「知識如何可能」的段落,夢境本體論所呈現的世界,讓我想到Eduador Viveiros de Castro 的論點。他指出,亞馬遜印第安人有關人如何認識世界及其知識,是建立在多元自然主義的本體論之上:人與自然萬物是擁有同樣思維,且能彼此理解,差別在於各自擁有不同的身體。這對比於西方的多元文化主義,亦即,所有人類都擁有相同性質的身體,但各有不同的思維與理解方式。以此觀之,當巫師稱呼馬固人「沒什麼人性」的評語,或許可理解為那些人「不太像人」,在亞馬遜叢林中,有別於人(與所有物種)的存有,很可能也是無法溝通裡相互理解的存有,就是那「喪失過去種種記憶」的靈魂了。

再者,這部電影觸及了白人與印地安人在殖民歷史處境的曖昧複雜性,以及種種關乎存在的歧義處境。從電影中個別的人之間的互動來看,亞馬遜印地安人與白人間的關係,並不總是如年輕時的巫師那般,非得以對抗心態待之。事實上,從曼杜卡與泰歐間的關係即是因著實際互動而形塑的,這讓他得以與殘暴的白人橡膠園主區分開來。同樣的,巫師面對泰歐時,初始是對抗。他既能感受到泰歐願意學習當地知識的誠意,卻不能理解,為何他進入叢林時,遲遲無法擺脫對於所累積的知識與遠方的所有羈絆的依賴,甚至保有白人習性。他看到白人做為一名學者與男人(例如他寫信給妻子時)的面向,卻也因為他違反叢林禁忌,甚至在面對柯瓦諾族人的鉅變之際,將泰歐視為侵蝕族人心性與生活習慣的所有白人之縮影。

民族學家不是應該go native嗎?

我想,泰歐當下的倫理判斷是「身為一個人,他絕對不能放棄什麼」,而他也為此選擇有所努力並負起責任。另一方面,我們憑什麼一廂情願地認為,民族學家只要go native,就能存活、能獲得他渴求的生命與知識,甚至就能「變成當地人」?現實的情勢不是通過計算衡量得是利弊就能得出最佳行動策略與結果。然而,若泰歐真的將賴以確立自我與存在的基礎全數拋棄,走入叢林,很可能無法通過通夢境的考驗,成為沒有記憶的白色靈魂。面對未知,旁觀者無法為身處其中的行動者斷言,何謂最適切的生命抉擇。

對照之下,年長巫師願意幫助一個拋下一切知識而只透過聲音與祖先有所聯繫的白人植物學家。我們無從得知,對巫師而言,以音樂訴諸聽覺的這種(非物質的)聯繫,為何是一種更能被接受(或被理解)的關係形式,只能從影像中領略到巫師這樣的關係形式,有著超乎語言的共感。有別於四十年前那個緊抱「知識」卻無法做夢的白色靈魂,年長巫師面對的是一個將自我開放出來準備成為夢的流浪者的存有狀態。從多元自然主義本體論的角度來看,當植物學家全然相信夢境本體論的世界時,他與巫師或柯瓦諾人之間的差異,僅在於身體之別。我想,這正是讓巫師願意承認植物學家與他一樣同是柯瓦諾人的原因。

這部電影談論了一個很不浪漫的真實:透過田野工作而被接納,甚至變成當地人,是需要經歷許多層次的深刻而嚴肅的存在論轉變。更重要地,成為當地人並不是一種完成(某事而達成)的狀態,是不斷becoming的過程,甚至是不知盡頭何在的becoming。

這部電影以西方殖民者或與之有關聯的研究者,慣常使用的35 mm黑白影像來拍攝亞馬遜在歷史變動過程中的遭遇,被認為是隱含了高度政治性的美學形式。在對於電影中許多生活細節、場景與關係動態,乃至人之所以為人與世界之所以為世界的本體論等層面有進一步的理解後,我們或許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導演以其對亞馬遜印地安人的歷史社會文化的認識與感受,鬆動了(如果不是顛覆)為其所使用之美學形式所涵蘊的觀看霸權。

如何與部落一起一起?

$
0
0

在前不久的一場工作坊上,我和暨南大學人社中心的夥伴文學,報告了我們共同撰寫的文章,標題為「大學協力下的部落治理:以暨南大學參與眉溪部落營造為例」,談的是暨大經由科技部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進入眉溪部落後所做的一些事。報告完後台下開始提問,其中一個問題特別讓我印象深刻::

如果眉溪像你說的本來就已經很強了,那為什麼你們暨大還要進去眉溪?而不是選擇其他比較有需要的部落?

我想了一下,如此回答:

我不知道別的學校怎樣選擇實作的地點和對象,但我自己不喜歡「因為某一個部落很弱勢,所以大學去幫助他」這樣的模式,那會讓我覺得兩邊是處在一個很不平等讓人不舒服的關係;我認為,在已經有族人「動起來」的情況之下,大學與部落雙方才比較能夠在相對「平等」的基礎上,開展一個互為主體的合作關係。

不知道提問者是否滿意上述的回覆,但這真的是當初我選擇眉溪作為暨大團隊之社會實踐場域的最主要考量。事實上,以團隊的模式和部落互動,並且成為引介暨大師生進入部落的關鍵角色,這是從前習慣獨自在部落慢慢做研究的我所難以想像的事,也因此是個值得記述與省思的初體驗。不過,雖然名義上我是暨大眉溪據點的統籌老師,但團隊裡有一個比我更關鍵的靈魂人物,那就是文學。

暨大人社計畫在2014年八月開始進入眉溪,也正是我剛接下原鄉發展學士專班主任一職壓力最大的時刻,根本沒有多的精力和時間能夠常往眉溪跑。因此,帶著當時在人社中心擔任博士後研究的文學進部落,把自己在眉溪的一些人脈介紹給他之後,接下來最重要也最辛苦的駐點工作就交託給了文學。

文學唸的是公共行政,但他打破了過去我對這個學科一板一眼的「刻板印象」(這就是跨領域合作有意思的地方)。他做事既有原則又有彈性,無論是與部落族人的互動或是和學生的相處,都能讓對方在如沐春風的氛圍之下,不知不覺地聽進他的想法或建議。因為我們倆的學術專長、經歷,以及在校所屬單位不同,逐漸發展出互補的協力分工:文學是老暨大,對於校內的科系、師資與課程有較清楚的掌握,主要是透過他邀請不同專長領域的老師,一起討論、設計與眉溪相關的參訪、課程或行動方案,並且組織教師社群;我因身兼原鄉發展學士專班的主任與原青社指導老師,主要思考的則是暨大的原住民學生和原住民專班,能夠在暨大與眉溪的合作關係之中,扮演什麼樣的積極角色。

透過以上的分工,我們一方面經由人社中心這個平台將校內的老師和學生帶進部落,另一方面則是以原鄉發展學士專班為中介,反向地從眉溪引入部落師資來到校園,開設與原住民文化相關的課程或工作坊,希望藉此讓暨大與眉溪之間的合作不只是單向的流動,而能夠「有來有往」地互通有無,成為名符其實的「協力夥伴」。

從部落走進校園

第一個來到暨大課堂上的是眉溪部落多才多藝的藝術家Awi,他既是我的舊識又是專班學生惠譯的家長,知道他近幾年致力於口簧琴的製作與推廣,還拍了紀錄片「賽德克竹語」,於是邀請他來播放這支片並舉行映後座談。剛成為大學新鮮人的惠譯以及與她的哥哥--紀錄片中擔任主述的Walis Nawi--也一起上台,並且跟爸爸表演了口簧琴合奏。

在原鄉發展學士專班與眉溪部落之間扮演中介的,除了我之外,還有一位不可忽略的要角,那就是身兼多重角色的心怡。她是嫁到眉溪部落的阿美族媳婦,目前是專班的專任行政助教,同時在暨大歷史系攻讀博士,進入暨大工作之前,有數年時間參與眉溪的部落營造。此外,心怡也曾在暨大通識中心擔任專案計畫助理,透過她的人際網絡,專班與通識中心因而能在課程與活動上有不少的合作。

2014年年底,我和心怡開始動念想要在暨大種小米,討論後決定邀請眉溪部落的依婉貝林老師(眉溪部落的賽德克族人,現為政治大學民族學系博士候選人)於隔年二月來暨大開設「賽德克族的傳統農事與祭儀」這門課,帶著學生在校園裡種植小米。事實上,小米早已消失在眉溪部落絕大部分族人的生活之中,依婉自己也只有在文獻讀到以及聽聞長輩們講述過關於小米的種種。於是她從部落裡請來很會種小米的Uma,現場指導如何種小米並帶著學生一起舉行播種祭。此外,依婉也邀請到眉溪部落「賽德克傳統文化藝術團」的郭阿玉老師,教導修這堂課的原住民與非原住民學生們,一起練唱傳統的賽德克歌謠。

隨著小米的逐漸成長,我們覺得該給即將收成的小米一個家。透過心怡校內、外的網絡,專班和暨大通識中心「綠色大學生活」的兩門課程合作,於2015年五月底舉辦了「賽德克族傳統工法實作工作坊」,請來近幾年陸續在眉溪與屏東原住民文化園區蓋了好幾棟賽德克傳統建築,實力越來越堅強的眉溪部落工班擔任講師,帶著專班以及通識課程的學生,一起在小米園旁搭建賽德克族傳統穀倉。我們在臉書上成立了「暨大小米園」的粉絲頁,即時報導小米生長進度與相關活動;也在暨大的春季健行活動中擺攤,販售學生設計的小米毛巾和明信片,一方面為蓋穀倉募款,另一方面希望更多暨大師生能藉此認識專班以及我們所在做的事。此外,同一學期專班的施聖文老師所開的另一門課程「影像紀錄與製作」,也有兩組學生分別以暨大小米園與穀倉搭建過程為主題,完成了他們的紀錄片處女作。

六月中小米成熟之際,我们和依婉合作,共同舉辦了小米豐收暨穀倉落成儀式,邀請暨大的教務長與通識中心主任,以及眉溪部落工班一起來參加。在Iyung長老的祝禱儀式結束後,大家看著隨風搖曳的金黃小米穗、聽著學生們有些生疏但非常認真地唱出在課堂上學習的賽德克傳統歌謠,而後一起共享賽德克美食,頓時有一種身在部落而非校園的錯覺。

當「青年」同在一起

青年的培力與網絡關係的建立,也是暨大團隊這一年多來與眉溪合作過程中著力甚多的部份。一開始,眉溪那邊與我们最主要的合作對象即是已回鄉投入部落營造十載的「資深」返鄉青年嘉勳(「台灣原住民部落振興文教基金會」執行長,暨大進入眉溪時,他正在部落裡執行原民會的部落活力與勞動部的多元就業計畫)。透過他的引介,又陸續將幾位部落青年納入了我們的互動網絡中。暨大這邊的青年陣營則主要是人社中心的計畫兼任助理群,以及相關的課程教學助理們,當中包含了原住民學生和非原住民學生。

透過第一年裡一些課程與活動的發酵,加上我和文學「很有心機」的撮合,部落與暨大的青年之間逐漸建立了一些能夠相互合作的親密夥伴關係。故事的起點該從2015年年初的「眉溪咖啡故事採訪工作坊」說起。這個活動的緣起是因村長向我們表示,希望暨大能協助眉溪農產品(主要是茶與咖啡)的產業整合,以及後續的行銷與推廣。我们討論後,認為要行動之前必須先盤整相關農戶的資料,於是利用寒假設計了這個四天三夜、以咖啡農為採訪對象的工作坊,招募部落青年與暨大學生一起來參加。

第一天由暨大通識中心的如珍與中信兩位老師分別教授「社區報採訪實務」與「影像拍攝實務」,第二、三天由學員分組採訪咖啡小農並進行撰稿與編輯,最後一天成果發表。參加工作坊的暨大原住民學生是我人社計畫的兼任助理群,都是原青社成員,包含前任社長家賢(排灣族)、現任社長Habo(賽德克族),以及超級美編手珮琪(卑南族)。雖然眉溪不是他們自己的部落,但因著文化親近性以及在原青社裡已培養的深厚默契和情誼,他們在工作坊的表現比起其他學員更為活躍且有自信,很快地就和來參與的部落青年混熟,還趁著空檔,帶了幾位暨大非原住民學生一起到部落裡的夢谷瀑布冒險,就在這樣四天三夜朝夕相處、一起認真工作也一起打鬧玩耍的互動中,為後續的合作奠定了很好的開端。

更進一步強化青年們網絡關係的關鍵點是2015年的暑假。在文學非常厲害的諄諄善誘下,家賢、Habo、珮琪,以及兩位漢人學生—心淳(也是之前咖啡工作坊的成員)和育僑,五個來自暨大不同科系不同族群的學生,在教育部青年發展署加強青年志工服務計畫補助下,各提了一個在眉溪部落進行的「青年微型計畫」。

這些計畫的主題是文學帶著他們與熟悉眉溪事務的「資深」返鄉青年嘉勳討論後,兼顧在地需求與學生各自的專長所決定的。比如社工系的家賢負責老人關懷方案,在專班助教心怡與部落青年的協助下走訪部落老人,繪製出了美美的「眉溪部落老人分佈圖」;來自清流部落,和眉溪同屬賽德克德克達雅群,母親是族語老師的Habo則是精心設計了鑲嵌著許多文化元素之「Laqi 的賽德克德克達雅教室:族語邊走邊玩」( Laqi是賽德克語「小孩」的意思)。此外,因為這計畫要求青年自組團隊來執行,在人手有限的情形下,五位計畫主要負責人同時支援他組,成為其他某幾個計畫的組員,再透過先前已經建立的關係與情誼,把眉溪在地青年,包含Walis、Iyung、Pihu、惠譯等,以及原青社的淑涵(排灣族)、阿古(太魯閣族)和改書兒(布農族)拉進各個小團隊之中,就連人社中心負責另一個據點的專任助理--人類所畢業的小鯉魚--也不甘寂寞地來湊一腳。

就這樣透過在約兩個星期內交錯進行的幾個微型計畫,這些來自不同族群的青年們齊聚在眉溪,很喧嘩地一起腦力激盪,一起想各種有意思的方式和部落的老人、小孩互動,團結力量大所造成的繽紛效應,就如同包辦了所有計畫美編工作的珮琪在成果ppt裡所寫的:「這個暑假眉溪部落很熱鬧。」

 

在上述第一年建立的青年培力基礎之上,104學年度開始,我们建置了更制度性的協力與共作平台,也就是部落報。暨大團隊進駐眉溪初期,我们就觀察到部落裡有許多不同的組織,組織之間有些互有連結,甚至有隸屬關係,但有些則幾乎不相往來,對各自的運作亦毫無所悉。我们覺得,資訊的充分交流是部落推動公共事務與共識凝聚的必要條件,但在行動上,該如何讓資訊願意被釋出與被廣泛接受,以及盤整資訊與確認哪些資訊必須被分享?資訊平台要採用實體或虛擬?另外,這個過程有無暨大師生參與學習的可能?進駐初期雖有行動想法,但我们清楚這項可能翻轉部落內在資訊結構的作法,必須有穩固的關係基礎。

隨著暨大在眉溪各項行動方案的開展,我们參與各種正式或非正式討論的機會越來越多。在某次的聊天聚會中,意外地,「建構一個讓居民能了解部落公共事務的資訊平台」成為在場眾人的共識。緊接著,我们開始主動向村長、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與振興文教基金會執行長進行說明,並聽取他們對於以部落報作為資訊平台的建議。

2015年9月,暨大團隊與在地青年共同組成部落報編輯小組,以實體部落報為主,輔以虛擬的臉書和部落格,建構部落資訊平台。因為部落報的啟動是由暨大這方所發起,在尊重部落主體的考量下,將部落報定位為「試刊」,意味著未來的「創刊」是留給部落的。有關部落報的定名權,同樣交由部落居民決定。我們藉由部落舉辦參與式預算說明會的時機,將部落報的名稱提請在場的三十多位族人進行討論,最後決議將部落報以中文和賽德克語並列方式,定名為《眉溪報導Kari Ndaan Tongan》(其中賽德克語Tongan是對眉溪部落的泛稱、Kari是「話語」或「消息」的意思,而Ndaan則是「走過」、「發生過」之意)。 

現今,部落報每月發行一次,截至目前已發行六期。在版面安排上,頭版為焦點新聞、二版為公共議題、三版為故事與人物、四版則設定為部落新鮮事。每期印製1,000份,在部落方面,由志工分送至部落各戶,並留置一定份數於部落居民聚集之處(如村辦公處或全家便利商店);另外,為使更多人認識眉溪部落,我們也將一定數額的份數發放至鄰近部落的楓林社區、埔里獨立書店,以及暨大校內對在地參與有興趣的教師社群。

部落報目前的主編與執行編輯都是由人社中心的成員擔任,分別是文學和暨大人類所畢業的淑惠;不過從企劃之初,我們就把專班助教心怡,以及Walis和Iyung三位眉溪部落青年納入編輯團隊之中,一起參與規劃與執行。到四月出刊的第六期為止,每期都有這些部落青年所寫的報導,他們同時也是暨大這邊的編輯團隊到眉溪部落採訪時的重要引線人。104學年第二學期開始,除了這三位,原鄉發展專班另三位來自眉溪部落的賽德克族學生(大二的惠譯,和大一的曉涵與莉苗)也加入了團隊,擔任實習小記者;此外,我邀請了編輯團隊裡的重要成員--人類所畢業的家銘--這學期在原鄉發展學士專班開設「田野調查與書寫」課程,並建議他將《眉溪報導》設計為學生練習訪談和其後發表的實作場域。

在這些實際參與部落報的眉溪青年當中,又以Walis在編輯團隊中所扮演的角色最為吃重。自第二期起,他開始撰寫固定的單元--「部落青年談出來」,每期介紹一位部落裡的返鄉青年,有意識地試圖透過採訪與書寫的過程,讓部落中許多隱身的青年浮出檯面,期待日後能彼此串連;自第七期起,他也將開始另一個和部落新興產業「咖啡」有關的固定單元,希望藉由部落報這個平台,與部落裡的咖啡農分享這方面資訊。日前的一次編輯會議中,大家興高彩烈地討論往後部落報可開發的主題之餘,我和文學語重心長地對Walis說:「在把《眉溪報導》的主編位置交到你手上之前,部落報都不算真正的成功。」

缺乏年輕人的參與一直是許多部落在作營造與發展時會面臨的難題,而暨大原鄉發展學士專班念茲在茲地即是培養日後能夠返回部落,實際投入發展事務的原住民青年。透過人社中心與專班所開展出來與眉溪的互動協力網絡,我们不只培力並組織了部落與暨大兩方的原住民青年,也讓校內一些非原住民青年有機會參與其中,進而與原住民以及原住民文化更真實的相遇。

今年2月,依婉再度在暨大開設了「賽德克族的傳統農事與祭儀」這門課,這回除了擴大種植的區域,種下小米,以及紅藜、旱稻、樹豆、苧麻等傳統作物外,她還將課程的實作場域延伸到眉溪部落,帶著同學上山,在Uma的教導下,學習用去年在暨大收成的小米來釀製小米酒。上個月在政大舉辦了「跨域連結—傳領調查與部落製圖交流工作坊」,因為這個暑假我们預計要帶專班學生出隊到眉溪與都達部落製作部落地圖,在心怡號召之下,有四位暨大原住民學生,和三位眉溪賽德克青年同行(四位原住民學生是珮琪、阿古、Tali和佳澤,分別是卑南、太魯閣、泰雅族和賽德克族,三位眉溪賽德克青年是Walis、Iyuang,跟心怡的先生) ,兩輛車八個人從埔里風塵僕僕地來到台北參加,學習其他部落的青年協力製作地圖的經驗。看著他們浩浩蕩蕩進入會場時,我真的忍不住有一些些的驕傲和感動。此外下個學期,專班將聘嘉勳為兼任講師,開設「部落規劃與營造」這門課,希望借重他十年前返鄉,一路從事部落營造的親身經驗,讓專班的原住民孩子們能夠更有所感。暨大與眉溪共同編織的故事,仍持續在進行。

寫到這兒,我的腦海中不知不覺地浮出了我的太魯閣學青會Ipiq妹妹的名言:「先自己自己,再一起一起」。就像談戀愛一樣,我的經驗是當自己對自己的未來沒有想法時,儘管兩個人一起時再怎麼甜蜜,往往也很難有好的、健康的關係。大學和部落的合作也一樣,只有當各自的主體性都很清楚時,1+1的力量才會大於二,且互相激發出更多絢爛的火花!

「我只是說出我的心聲」:香港菲律賓家務傭工看選美與選舉

$
0
0

在2011年六月的一個星期天早上,我匆匆忙忙搭計程車要趕到香港中環的打道和我的菲律賓籍友人一起參加當天的慶祝活動。下車時,司機先生難得沒有催我快點下車,反而用不是很流利的國語開口問我:「你去打花園?你不要在那裡太久。那裡星期天常常有賓妹(香港用來稱呼外籍家務傭工的俚語)在那裡抗議,很亂。」我嚇了一跳,看著司機大哥滿臉的好意,不知道接什麼話好。

其實那天在打道和打花園舉行的是菲律賓獨立紀念日系列中的大型戶外活動 Kapangyawan Festival。活動的內容包括彌撒,才藝表演和文化巡遊。算是一個典型多采多姿,充滿歡樂氣氛的慶典。Kapangyawan 的名稱更是把廣東話的「朋友」(pangjau) 音譯成菲律賓他加祿語而造出的新詞。用廣東話命名這個活動,因為舉辦的目的是希望在紀念獨立紀念日時,「同時向香港的社會和居民伸出友誼之手,希望共同為菲律賓和香港的未來而努力」。在這個背景下,被誤會為「在抗議作亂的賓妹」,確實很冤枉。也顯示活動似乎難被香港的非菲律賓社群接受。這是我在開始接觸香港菲律賓家庭傭工不久後,所發生的一段插曲。也因為如此,我有了動力一頭栽進菲律賓人週日熱鬧的選美活動,想從中間了解香港家庭和菲律賓家務傭工,這兩群在生活中再親密不過的夥伴之間,無窮無盡的誤解。

在香港這個有著七百二十多萬人口的城市中,外籍家務傭工超過三十三萬人。其中菲律賓籍的傭工約佔一半。香港政府規定外籍傭工必須住在雇主的家中,每七天至少享有一天的休息時間。這個規定很容易就被僱主解釋為每七天只能有一天休息的時間(然後為了雙方的方便,這一天就約定成俗的幾乎都落在星期天)。而且為了保護家中「工人姊姊」的安全(或是避免她們「傻傻的在外面鬼混」),這一天還會縮減為晚上九點或是更早,宵禁時間到之前要回到家。在星期天白天這段難得的自由時光,各式各樣的菲律賓社群活動紛紛展開。有宗教團體的聚會,生日和歡送會,各種地方和興趣團體的組織會議,勞工和人權的相關倡議活動,運動競技,還有琳琅滿目的選美活動。雖然沒有具體的數字,但是可以保守地說,每一個星期天在香港各處都有不只一項的選美(或是才藝競賽)活動。這些活動幾乎全數都是公開的。舉辦的地點涵蓋香港各區的公辦活動中心,堅尼地城的 Bayanihan Center (香港政府委託菲律賓社群經營的外籍傭工活動中心),中環或是銅鑼灣的酒吧、餐廳、和卡拉OK,以及最受歡迎也最富盛名的中環打道。參加競技者需要負擔一部分的註冊費和準備競技的費用;組織者需要負責找贊助商(幾乎全是貨運公司,旅行社,通訊公司,銀行等等做菲律賓族群生意的商人);但是參與的觀眾則是全部免費的。只要你知道哪裡有活動,每個星期天都能進入活動中心或是坐在街邊,不僅為參加選美的競技者加油,同時還可以欣賞各種免費的歌舞活動(表演者不乏在香港各大旅館駐唱表演的菲律賓籍歌手和舞者,或菲律賓來的大明星們)。即便如此,就如同那位司機大哥的理解,在我周遭的香港人,在港工作的外籍人士,來港讀書的學生等,幾乎沒有人知道這些活動的存在。以選美和才藝競技活動的能見度(在中環熙來攘往的打道大馬路上!),舉辦的頻率之高,和歷史的悠久(從八零年代中末期開始就有),確實讓人匪夷所思。只能說有一堵看不見的牆,像什麼科幻小說一樣,屏蔽或扭曲了眼睛所見的光景,耳朵所聽的樂音。

當大家聽我說起菲律賓家務傭工的選美活動時,往往會得到幾種常見的負面反應:「工人姊姊選美?有冇搞錯?」「一定是被騙了吧!就是有些人想要賺他們的錢。他們也好傻。」「這實在是很不好。太不正經了。好媽媽好女性不會想要這樣拋頭露面。」「天主教徒不應該這樣愛慕虛榮。」當然不是每個人都負面的看待這些選美活動,但有這些負面反應的人包含了香港的華人,外籍人士,也包含了香港社會中的其他非傭工的菲律賓籍人士。最後,往往還會加上對我的批評:「人類學家太天真了!都沒看見事情的黑暗面~~」咦!是這樣嗎?但是確實我強調的,是在可能的階級剝削和女性物化之上,讓人感動得起雞皮疙瘩的一些光明面。

從這些反應中,我看到的是「賓妹」、「工人姊姊」、「外傭」這些只和工作有關的標籤,被拿來當作是這些菲律賓女性的完整身份。「家務幫傭」不僅是一種工種,還被拿來賦予從事這項工作的人統一的人格和背景:他們都很窮,都是鄉下人;出來工作因為菲律賓經濟不好,要幫家裡賺錢;他們都很單純或是頭腦不太好(雖然很多有讀大學,所以菲律賓大學讓人懷疑);很容易被騙或是很愛慕虛榮;他們就是打掃和帶小孩的,其他什麼都不是。因為認為這些女性最重要的就是「安份守己」:好好帶(別人的)小孩,把(別人的)家裡打掃得一塵不染,賺到的錢匯回(自己的)家或是好好的存起來就好。雖然只有二十到四十幾歲,但是人生也不應該再有什麼別的想法,最多就是有天回家蓋一間房子,開一個雜貨舖就好。這樣就是好女人,好媽媽,好工人姊姊,和國家英雄(英雌?)。什麼伸出友誼之手,還是展現自信和美麗,在這套劇本裡當然是格格不入。

從選美參與者的角度來看呢?在每一場選美會,除了競賽者還有很多支持的朋友,髮型師,造型師,攝影師,活動的場務等等。他們有些人有興趣扮演候選人的角色參與競賽,有些人不想參加但是出錢出力支持。簡單而言,動力就是歡喜甘願為自己關心的朋友做自己想做,不在前述劇本裡的那些事。選美會的競賽者,每當被問到從選美中得到什麼時,最常聽到的答案是:「我在過程中鍛鍊出了自信,交到了很多一起笑一起哭的朋友,還有獲得了一種新的經驗(學會如何走台步,接受失敗等)。」作為一個長期的旁觀者,我最感動的則有兩個部分。首先,在選美活動中所展現的創意,常常讓人驚喜不已。選美需要的服裝爭奇鬥豔,需要扮演的角色每次都(因選美的主題而)不同。受限於極端有限的經費,競賽者會和造型師及支持的朋友商量,用各種替代的材料創造出驚人的舞台效果:宜家的沙發毛毯,裁製成冰雪女王的冬衣;買冰淇淋剩下的保冷鋁箔袋,正好是法國小姐閃亮又時髦的立領,常見的紅白藍三色塑膠布做的袋子,則成為表現菲律賓國家顏色的現成材料。這種物盡其用的創意,常常讓全場的人又開心又讚嘆。不時討論著,下次我們可以怎樣怎樣利用手邊的材料。

其次,一場選美的活動,往往需要兩到三個月的時間準備和練習。當我剛開始參與這些活動的前兩年,在準備初期,雖然很不好意思,但是我確實常常在心中默默的懷疑:「這樣的說話方式,儀態和外表,真的可以開開心心的選美嗎?」但是,毫無意外,這些參賽者無論高矮胖瘦,皮膚白皙或黝黑,是不是有拿手的才藝項目,當他們最終站上舞台時,所展現的光彩和笑容,總是讓我驚訝得目不轉睛,感動得全身起雞皮疙瘩。有些人有專業的舉手投足,有些人會忍不住笑場或是不時踩到裙襬;有些人成功的展現伸展台上的高貴冷豔,有些人親切的一直用目光和大家打招呼;有些人似乎天生吃舞台飯,有些人緊張得兩頰一直發抖。雖然各有差異,但是那種認真享受當下,努力展現自己的強大意志,總讓我忍不住大聲為她們喝采。 昨天晚上,在另一場大型選美結束之前,一位參賽者說:「雖然別人看我可能只是一位家務傭工,但是參加選美之後,我知道我沒有忘記自己作為一位菲律賓女性的美麗,強韌,智慧和幽默。」在天色已暗的打道,現場的觀眾爆出如雷的掌聲。有些人認為選美的比基尼,晚宴服是一套套虛假的外衣,讓參與的菲傭們一時忘記自己低下的身份。但是我看來正是因為社會在他們身上強加了自己的想像,把她們看成一個又一個無差別的賓妹(又想到科幻小說裡那種戴上什麼眼鏡,看出去人就變樣了的情節),以至於只有穿上選美的舞台服裝時,他們的真我才被看見。至少我看見了。

菲律賓最近剛剛舉行的總統大選,也同樣讓我聽見了這些在香港生活的女性,那個「非外傭」「非好媽媽」的反叛(獨立!)聲音。在今年四月三日在打道舉辦的呂宋小姐選美會(The Search for Mutya ng Luzon)上,出現了意外的訪客:菲律賓的總統候選人羅哈斯 (Manuel "Mar" Araneta Roxas II;他是菲律賓獨立後第一任總統羅哈斯的孫子,也是這次代表執政的菲律賓自由黨角逐總統大選的候選人) 和他的競選團隊突然出現在打道上。就在我驚訝得下巴掉下來(「什麼!選到香港來了!!」)時,我周圍幾乎全數支持羅哈斯對手達沃市(Davao City)市長杜特蒂 (Rodrigo "Rody" Roa Duterte)的菲律賓朋友們,快速的湧上羅哈斯的四周,拿出每個人的手機還有自拍神器,瘋狂的和羅哈斯自拍。選美會頓時成為選舉場。當天活動的主帳棚又剛好是代表自由黨的黃色,造成了不少誤解。其中一個朋友P身穿印有杜特蒂頭像的藍衫,頭戴支持杜特蒂的棒球帽,快速地跑到羅哈斯身前,擺出杜特蒂的招牌拳頭手勢,對著我大叫:「快點!快點!幫我照下來!」結果那張照片在P放上臉書後,在網路上被瘋傳。有人表示「即便是海外傭工也能當面對羅哈斯嗆聲」。有人表示「這是羅哈斯在香港造勢大敗的象徵」。也有人表示:「這張照片絕對是剪接的。」逼得P必須出面解釋:「絕對不是剪接的,是我的人類學家朋友幫我照的。」(人類學者的公信力可見一般!)當天也在香港為杜特蒂造勢的菲律賓當紅女子團體抹茶女孩 (Mocha Girls),更在第二天請P到香港機場接受她們的訪問,問問她為何如此支持杜特蒂並解釋照片的始末。影片一出,一兩天內就有三百多萬的點閱率。P的說明,一如我在菲傭的朋友間聽過無數次的:「杜特蒂不是權貴出身。是,他有些行為有爭議。我知道。我不想管他個人的生活。但是,我看見他把明答那峨 (Mindanao) 過去惡名昭彰的達沃市治理成一個安全的城市。我想要可以安全的生活。我相信杜特蒂可以做得到。不然還有更好的人選嗎?我只是說出我的心聲。」

「我只是說出我的心聲,」P說不怕其他候選人支持者的攻擊,也不怕僱主發現之後會有什麼反應。我聽見P那種不能被簡化為「海外傭工」的強悍。在過去這兩個月左右的時間,我在打道和網路上,看見菲傭朋友們一次又一次的解釋西方媒體和部分菲律賓中產階級和上層社會對杜特蒂的攻擊。有時候,她們簡化的說這是菲律賓的南北對抗(菲律賓從沒有過南方種族和宗教特別多元的明答那峨出身的總統)。有時候,她們歸因於菲律賓上流社會對非權貴出身的杜特蒂的鄙夷。有時候,她們說不在乎杜特蒂口不遮攔。有時候,她們說他私生活很亂不關我的事。這些說法有的我不贊成,有的我還需要進一步理解。但是多數時候,她們總能用心平靜氣但堅定的口吻解釋為什麼只有杜特蒂讓他們相信改變的可能。這種渴望的強度,我猜想是在他們在工作和移居的生活中所經歷的各種勞力和心理的挑戰中慢慢累積來的吧。

 

註:杜特蒂也不是明答那峨人。但是他當了二十多年的達沃市長官,被認為代表達沃和明答那峨。

如果總統是人類學家

$
0
0

如果總統是人類學家? 我的第一反應是:人類學家不太適合當總統耶…

別誤會,身為一個人類學家,我認為人類學的學科核心關懷──面對「差異」(alterity)的敏感、好奇與謙卑──對於形塑一個好總統絕對大有助益。

人類學的發展始於歐洲近代大規模的異文化接觸經驗,探究各地人類社群的「異」與「同」:一方面是地方特殊性,另一方面則是人類的普同性。人類學對人文思潮有重要貢獻,批判民族中心主義(ethnocentrim),提出「在地/內部觀點」(emic perspective)以及某種程度的文化相對論(cultural relativism);人類學研究是批判種族歧視、翻轉對原住民的誤解與污名、與提倡多元文化的推手之一。

如果總統是人類學家,那麼她/他將帶著這樣的視野思考國家定位,從「差異的」世界觀出發,尋找整體的方向與可能性。以原住民為例,這並非只是執政團隊政策「之一」包含了原住民政策,而是整體治理架構的方式,即內建了對異/同的基本發問。人類學家總統除了毫無疑問地,須代表整體,對原住民過往所受的傷害道歉,開啟轉型正義的象徵與實質之外,更重要的是肯認原住民對台灣社會的重要價值──不只是南島(Austronesian)的連結,形塑了台灣在歷史、地理與文化上的獨特性,更基進的是,原住民的存在即不斷提醒台灣社會要感知差異性,以及差異之間權力關係的不對等。在這樣的精神下,人類學家總統倡議的憲法需從與原住民的夥伴關係重新架構、歷史課綱需採取多重視角、國土規劃得與原住民傳統領域協商。

同理類推,從世界史的角度觀之,台灣的成形經歷多重人群與文化的交匯,加上時代變遷,人類學家總統要關照的差異更為多元複雜,不只是南腔北調、擔仔麵配上魚露,各類行動者有不同的價值觀、宗教信仰、歷史經驗與情感,需一貫本著「肯認差異」並「溝通求同」的原則,從而架構出含納多元的文化、教育、經濟、環境、外交政策。

真的有總統是人類學家喔,阿富汗現任總統Ashraf Ghani
是貨真價實的人類學家
http://i.dailymail.co.uk/i/pix/2014/09/21/
1411313013112_wps_48_Afghanistan_s_presidentia.jpg

當代的人類學除了不同文化傳統之間的比較,更關注在地與全球之間的糾結過程,以及文化透過創意、在新的政經脈絡下形塑出的各類風貌。人類學家總統理解文化的韌性、流動性與動態性並存,她/他的施政不在於引領特定的發展方向,而在於創造友善的空間,讓多元的可能性──不論是跨國品牌或小農社群的經濟想像、傳統氏族或多元成家的親屬想像、小確幸或流浪者的生活型態──得以自由伸展。

或許這樣的圖像讀者並不陌生,有些政治人物已經朗朗上口,但如果總統是人類學家,不會只將之當成政治正確的修辭,而是如基本教義派地認真──在每一層次的細節裡,都是「玩真的」。如前所述,面對「差異」的敏感、好奇與謙卑,是人類學家的本質;而人類學研究方法的特色在於透過深度的田野工作,體察在地的多重觀點。有哪些差異?差異的內涵是什麼?彼此可能有什麼協商尋求共識的可能?每項都需要實際的、嵌地的、具有差異敏感性的研究,以及多重發聲,做為政策辯論的基礎,而非由上而下地自以為是,其實是「你不了解我的明白」。

美國總統歐巴馬的媽媽Ann Dunham是個人類學家
他也因此對人類學稍有涉獵。
https://my.barackobama.com/

此外人類學強調全貌觀(holism)──社會各層面彼此環環相扣,需以整體視角理解──也非常切合以總統的高度做跨部會整合,避免經濟政策輕忽環境、保育與文化權各吹各的調。任何政策實施牽一髮動全身,需審慎綜合評估,才不會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左手打右手,因短視而撞牆。最近中文翻譯出版的、在金融時報任職的人類學家吉蓮.邰蒂(Gillian Tett)的商管書籍「榖倉效應」(The Silo Effect)即是人類學概念如何運用在管理與治理場域、打破各自為政的部門的好例證。

那麼為何我覺得人類學家不太適合當總統呢?

那是因為人類學家無法輕易把世間的複雜武斷簡化,然而多元觀點的對話、交互理解、細緻協商,以及全貌型的施政規劃過程非常辛苦耗時,也未必有結論,很容易在績效和功利取向之下被當成無效率和沒魄力。至少目前的台灣社會,似乎還沒有耐心接納這樣的總統。另一方面,人類學家處於各方交匯之處,內不內,外不外,作為研究者,其知識建構源於在此位置不斷反身關照,但作為一個總統,就有點尷尬了。

話說回來,每個立志(或已經)當總統的人,即使不是人類學家,如果能修習幾門人類學課程,或至少閱讀如「芭樂人類學」部落格(書)對台灣社會的觀察與評論,或找機會跟人類學家聊天,那麼這個國家應該會更有「人」味。

蔡英文勝選之夜(photo by 郭佩宜)

(本文原載於2016年3月號「大誌」雜誌,此為加長修訂版。)

如果總統是人類學家II

$
0
0

領導人是人類學家的狀況不用設想,當今就有兩個真實的例子。2014勝選的阿富汗總統甘尼(Ashraf Ghani)是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博士,多年前擔任阿富汗財政部長時曾在TED上暢談拯救阿富汗的方法,認為必須與企業合作創造工作機會來根除地下毒品經濟、避免依賴金援。2012接任世界銀行總裁的金墉則是哈佛大學人類學博士,曾與另外位知名行動派人類學者醫生法默(Paul Farmer)合創「健康伙伴」(Partners in Health)這個非營利組織,致力在貧窮國家中以地方社群為單位推動醫療工作。兩者的上台,讓人類學界大感振奮,希望看到常居批判位置的人類學家能在上位推動改革、帶來新的氣象。然而,在就任總統一年多後,甘尼面對的是依然未解決的諸多國家問題,其近乎獨裁的作風也引人非議。另外方面,金墉將世界銀行轉變成以發展項目為主要單位(而非國家)的體制改革、以及與屬下不良的溝通也引發內部不小的反抗浪潮。

阿富汗總統甘尼(Ashraf Ghani)多年前擔任阿富汗財政部長時在TED上暢談拯救阿富汗的方法

然而本文要討論的不是這兩位當代人類學者領袖,而是十九世紀一位不務正業開創了親屬研究的邊境城鎮律師、美國民族學先驅路易斯‧亨利‧摩根(Lewis Henry Morgan)。唸過人類學史或熟稔馬克斯與恩格斯社會演化理論的讀者,必定不會對摩根這個名字感到陌生。他是最早提出人類社會透過物質技術的進步而由採集逐步進展到農業社會的學者,也是少數著作曾被馬克斯、達爾文與佛洛伊德引用的理論家。摩根從來沒有當過任何機構體制的領導人,但也算是半個政治人物,曾以共和黨員的身份當選紐約州議會議員。他參選公職的真正目的其實是希望能夠累積足夠的政治聲譽,讓他得以被總統提名為印地安事務局的主任 — 他最夢寐以求的職位。

路易斯‧亨利‧摩根(Lewis Henry Morgan)(1818 - 1881)

在紐約州北部長大的摩根一直都對當地印地安社會文化非常感興趣,與其中的賽內卡人(Seneca)關係更是緊密。他之後所展開的民族學田野調查橫跨美國東北、中西部與西北的各個部落。這樣第一手的經驗,使他對當時印地安人的處境非常同情。另一方面,他在部落中也觀察到了無窮的發展潛力,並認為在適當的政策幫助下,印地安人的工藝技術足以讓他們在當代商業社會中生存立足。如此對印地安事務的關心,使他非常想成為印地安事務局主任推動改革。一封1862年寄給林肯總統的信中,他慷慨激昂地點出當時印地安政策的六個問題,並接著逐一提出具體的解決辦法。很可惜的是,林肯在競選時已把印地安事務局主任的位置承諾給別人,使摩根畢生都與之無緣。但這並沒阻礙他對部落實質的貢獻。早在還只是一位律師之時,他就曾為賽內卡人捍衛土地打官司,對抗土地收購集團。也正是如此,他之後被納入其氏族中,給予了Tayadaowuhkuh這個名字,意指「跨越鴻溝的橋樑」,反映他協調白人與印地安人兩個世界的努力。

「搭造一座通往廿一世紀之橋」是柯林頓1996年的競選標語 (http://www.oldpoliticals.com)

我認為若人類學者當上總統這個能力深受科層體制限制、出來亮相致詞的機會卻極多的職位,或許最大的建樹會是本著人類學全貌包容的訓練,扮演好連結不同階層、族群的「橋樑」角色,即便象徵意義大於實質功用。芭樂人類學曾討論過許多臺灣政治人物的「綽號」或原住民給予參選人的「族名」,可見此類符碼有多重要。事實上,在美國「橋樑」的意象就時常與總統連結在一起,而最有名的莫過於柯林頓1996年的競選標語:「搭造一座通往廿一世紀之橋」,「橋樑」一詞在其就職演說中更出現了二十六次之多。歐巴馬也是著名的橋控,曾有一篇分析文章點出他非常喜歡在橋下、橋旁發表公開演說。就象徵意義來講,哈佛大學文學評論家蓋茲(Henry Louis Gates)教授曾說過身為非洲黑人與美國白人之子,歐巴馬本身就是一座橋樑。知名傳記作家大衛.雷姆尼克(David Remnick)為歐巴馬寫的傳記也簡潔地以「橋」為書名。如今即將卸任的他儘管評價褒貶不一,但他在任內確實勾連了許多過去被認為無法跨越的鴻溝,如同性戀權、古巴破冰等等,可謂不辱「橋樑」之名。

歐巴馬很愛在橋旁演講 (AP Photo/Patrick Semansky)

儘管只是個象徵形象,要做好一座好的「橋樑」可非易事。「橋」不是搭上就好,要搭得實在、且保持溝通的暢通。若只是為了連結而連結,學學幾句族語、冠了個族名、心理卻還是認為對方「粗獷而草莽」,那是經不起考驗的。同時也不能只有一座橋而已。在國際、國內有多少個強勢弱勢的群體,是否都能不卑不亢、進退得宜地與之互動?或許時常遊走在不同世界、不同文化之間的人類學者,在擔任總統這樣的大位時,能夠帶來的就是在崎嶇複雜的政治地景中,搭起一座座本著尊重、理解、去除任何本位中心主義的橋樑。

Viewing all 585 articles
Browse latest View live